Tuesday, September 23, 2014

至少踏出了一步 — 第一城罷買後記



周一讀報,看到沙田第一城居民為了抗議區內百佳的蘋果太爛、人龍太長、管理太差,遂發起為期一天的罷買行動。同日上網,目睹網民張大嘴巴,伸長舌頭,嘲諷「這班離地中產」,「罷得一日有乜用」。讀畢留言,內心有點百感交集。

可能因為我是第一城的舊街坊。

1990年,父母牽着剛學懂走路的我搬進屋苑,一住就是十幾年。其間我除了學習走路,快高長大,還致力留低腳毛,走遍屋苑內每一個角落。對於年少的我來說,當年的第一城絕對有如1984年的賣樓廣告對白一樣,「擺明樣樣都喺眼前」——正常人的生活所需,無論是大蘋果、洗頭水、市區巴士,以至小學學位,同樣一應俱全。也因此,我的童年及少年時代,基本上完全在裏面度過。是有點悶,但沉悶有時也是幸福。我如此相信。

觀察力爭上游的準中產

當然事後回想,才知道「擺明樣樣都喺眼前」,原來就是(準)中產的理想生活,又或是低下階層「由下移上」憧憬的生活模階。同為第一城街坊的湯禎兆,曾經借用暢銷社會學著作《下流社會》說明,「沙田第一城由於擁有大量的小型單位(最小面積為395 呎),於是成為胼手胝足爭取往上層流動的年輕人之熱門選擇」,也因此,屋苑明顯是香港人「由低層向上移至中層的最佳跳板」。我在第一城行走多年,沒發現跳台(泳池邊除外),但確實見過不少街坊,飯後甜品由華盛頓蘋果變成富士蘋果,假日午餐也由麥當勞漢堡包變成元氣壽司。還有更多的街坊,儲夠了錢,就遷離小城,流動到更豪華的樓盤(起碼要有會所)、更上層的階級(終於成為了真正的中產)。

由此看來,沙田第一城也許有超越一般屋苑的社會意義——如湯禎兆所言,它不單是沙田最大型的私人屋苑,更是「香港社會階層流動的一個主要觀察據點」。這52座綠白色的大廈,即使今天呎價翻了幾倍(早已破萬),但裏面仍然住着許多等中六合彩、抽iPhone、八號風球「打到嚟」的典型香港人。立足這個據點,我們除了可以目擊樓價升跌(又或只升不跌),更能夠觀察「香港人」的生活習性、消費模式。

沙田第一城商場的轉變,恰好說明這一點。屋苑內有兩個商場,由大馬路分隔,比較陳舊的以往叫「銀城商場」,另一邊的叫「第一城中心」(被街坊稱為「新商場」)。以往這兩個商場主要由小店組成,以銀城商場為例,有(門口沒賣奶粉的)藥房、文具店、報紙檔、唱片舖、五金舖、糖水舖等等。我試過在文具店被東主母子恫嚇「唔買唔好搞」,也嘗過在時裝店老闆慫恿下,買下人生第一條名牌牛仔褲(事後發現並不合穿)。這些小店,服務態度不過爾爾,貨品價錢、質素也明顯參差,不過起碼讓居民大家有得揀——買大卷廁紙,可以入超市,也可到藥房門外玩層層疊遊戲,揪出合心意的一排廁紙。

商場翻新 焗買百佳「仲方便」

直至2005年,我家已經搬離了第一城,屋苑內的兩個商場則面臨巨變——改為長實旗下的置富產業信託公司接手,並在此後的四、五年翻天覆地,徹底變身。以銀城商場為例,昔日的小店幾乎全部被淘汰,商場的一半面積都(順「李」成章地)改建為百佳超級廣場,其餘的商舖也盡是豐澤等連鎖店,就連商場的名字也被改成「置富第一城‧樂薈」。自此,居民要購置生活所需,幾乎都只能走進百佳——不是因為大家甘願奉「李」的名為聖,只是商場的大翻新,令居民只剩下一種選擇,亦即沒有選擇。

當然,這種批評很容易會被理解為一個懷舊支持者的片面之詞。前幾年商場完成翻新後,我確實找過一些舊街坊傾談,一廂情願地問他們會否覺得「新不如舊」。結果,我被摑了多記耳光——在公園閒坐的伯伯說,現在的商場光線充足,乾淨企理,「總好過之前」;勾着百佳膠袋回家的太太直言「而家仲方便啦」,然後不忘埋怨我等年輕人老是「搞事」,「你哋咪唔好幫襯囉!」同行採訪的記者提醒,「現在這個商場豈不是更符合第一城營造的中產感覺?」我無言,然後如夢初醒。

上述轉變,是第一城的故事,也是香港故事。同樣是2005年後那幾年,在領匯管理下,屋邨商場一樣將「貪新棄舊」進行到底,取連鎖,捨人情,迎大牌,趕小店,屋邨商場從此變樣。同一時間,香港的大型商場也進行類近的翻新工程,只是大商場內的店舖,牌子更大,針對的顧客消費力也更高(最好使用人民幣)。商場改,店舖變,既由社會環境的因素(如自由行政策、經濟不景)主導,亦與一般香港人的消費心態、模式轉變有關,就如第一城街坊的肺腑之言,「總好過之前」、「而家仲方便啦」。

這種消費心態,近一兩年走到盡頭。由幾個月前海怡半島居民遊行反對商場改造成特賣場,到上星期日的第一城居民罷買百佳行動,都顯示再離地的香港人,也開始腳踏實地,思考連串問題——有蘋果,係咪就要買?有隊,係咪就要排?有商場,係咪就要受?更重要是,我們的日常生活,究竟有沒有選擇這一回事?地溝油進佔全港食肆,我們有無得避?政府提議再建7條鐵路支線,日後我們除了用港鐵取代雙腳,還有沒有別的生活模式?

「罷」抗爭不能只看成果

初踏實地,少不免被質疑。第一城居民的罷買行動結束後,我聽見不少人擺出教授臉孔,冷嘲熱諷﹕「罷得一日有乜用?」「佔領百佳啦!」我倒覺得,所有以「罷」作抗議的行動,向來就不能單以結果論成敗。它不是要以自身的代價、犧牲來恫嚇敵人,令對方屈服,而是要向所有人展示離開體制的可能——離開百佳,我們可以多走一步,光顧久違了的街市;離開課室,我們可以繼續學習,在人生路途多走幾步。「罷」,既是溫柔而激進的行動,又是讓自己、讓身邊人回歸基本、重新思考的必要過程。

說回第一城。湯禎兆在文章結尾說﹕「當大家可以購下私人物業,那已證明憂柴憂米的日子已經稍為遠離己身,那麼是否可以為自己信奉的理念多說一句?多走一步?那不一定是什麼政治上的見解立場,所謂『品味的政治』就是對自己的好惡挺身而出去維護——選擇就是政治。」說得沒錯,如果選擇就是政治;沒有選擇,更是政治。

「沒有選擇」,是香港平民的共同處境。面對如此困境,有大人拒絕離地,罷買爛蘋果;也有孩子離開課室,學做公民。他們的做法或許值得商榷、討論,但那不成嘲笑的理由——因為,為了自己信奉的理念,為了維護自己的選擇,他們至少踏出了一步。

Who cares?至少他們都care。

刊於 2014年9月21日 明報星期日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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