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October 28, 2012

尋找新香港人

重陽時節,有人登高,有人則在上水車站外,揮舞深藍港英旗幟。那一刻,陳佐洱心又在痛。電視機前的我,毫無情緒,頭卻在痕。陳副主任心痛,因為「港獨勢力如病毒蔓延」;我頭痕,因為想起兩個中學生。

工作關係,偶爾要在放學鈴聲敲響後,進入學校,帶領學生討論。討論前,需閱讀。那一天,學生如常俯首閱讀文章,課室如常一片靜寂。無事可做,我開始留意身邊學生閱讀的方式,其中一個男生的舉動,教人瞠目。那篇文章,不過爾爾,作者觀點,顯然易見。那男生可不這樣認為。只見他手握熒光筆,沒精打彩地往下掃讀,大半篇文章,無甚可記。這倒也不出奇。奇在數秒後,男生忽爾蘇醒,半身微震,像瞥見什麼重要事項,先用熒光筆畫下兩個詞彙,然後再改用原子筆,在詞彙旁邊大刺刺的寫上「Like!」;擱筆,然後把紙遞到另一個男同學面前;二人對望,然後竊笑,旁若無人。我看在眼內,頭,開始痕。他倆所Like 的詞彙,是「米字旗」和「殖民」。

課後問學生: 「你們都未曾經歷過殖民時期,為何如此鍾情這些事物呢?」結果他們回應: 「從別人口中,我們得知這是相當美好的一段時期。」額角垂下黑線,腦海充滿問號。

本土意識殘缺不全

在學生心目中,殖民時期是無瑕年代。我有點驚訝。驚訝,並非因為認為他們沒經歷過,就不應說三道四,而是他們的表態,跟我所認識的殖民時期,略有出入。

九七回歸時,我還在念小學,親身體驗,依然缺席。但我聽過學者周蕾(Rey Chow)說,回歸前的香港人,既抗拒殖民政府的霸權統治,又憂慮中國政權讓他們失去自由。社會學教授吳俊雄的說法更簡單:那年頭,香港人對於中英政權皆有懷疑顧忌。時光荏苒,十五年後,這班十五歲的學生竟在留戀殖民,相當奇怪。

杜汶澤說: 「當現任爛透,才會發現前度的好。」殖民意識突然重現,全因港人對現况不滿。港英旗高懸,不過象徵一個強調自由、法治、民主的政治國度。關於這些,我都明白。只不過,我的學生不這樣想。他們懷緬殖民,不過因為討厭中國。

他們討厭中國化,不因為一黨專政,人權法治,俱有缺陷;也不因為基本法列明,一國兩制,五十年不變。討厭中國統治,不過因為他們在網上看到, 「蝗蟲」們隨處便溺、掠奪資源。這些學生,對七一、六四、民主自由無甚感覺,卻樂於在網上跟友儕分享遭內地旅客插隊的憤怒。我無法理解。

然而,這些年來,我們何嘗不是這樣?社會心理學家向來主張,一個群體的身分認同,往往建基於兩個範疇:一、我們是誰?二、我們不是誰?關於後者,港人態度明確:不要一國一制。但對前者,我們開始漫無頭緒。近年在facebook,關於「香港人」身分的專頁,大行其道。大家在上面,或緬懷老好日子,或抗拒本土赤化,立場堅定,眾聲喧嘩,卻不曾站在鏡前,安靜下來,端視己身,思考「香港人是誰?」。

所謂的本土意識,除了「非國族意識」,還有什麼?這個問題,我問十個朋友,竟得出十個不同答案。原來,我們的香港人身分,削去了「非中國人」的表層,內裏竟然空空如也。戰後嬰兒時常把「獅子山下」精神,視為香港故事的唯一版本,年輕一輩如我,堅決拒絕,但拒絕以後,卻又搬不出另一個故事來。這個年頭,香港故事,莫衷一是;本土意識,殘缺不全。

從自己入手

本土意識,哪裏可尋?最近案頭擺了兩本舊書、兩張唱片。第一本書,名為《香港情書》。此書誕生,全因九七將到,幾個知識分子(蔡寶瓊、馬傑偉、梁款等)對香港文化,份外肉緊,於是坐下,東拉西扯,由教育政治,聊到商場電影。言談之間,少不免回憶前塵,現在讀來,略嫌肉麻。對年輕人而言,前瞻向來有型,回憶等同老套。《香港情書》裏的五、六十後香港故事,有點老派,而更重要的是,這個故事,我們看不明白。

第二本書,叫《香港101:愛恨香港的101個理由》,李照興主編,2000 年出版。一班作者,圍繞地道生活,追蹤日常意識:進茶餐廳,殺入無印,逛太原街,穿梭百利,翻開便利,暢談號外……字裏行間,Hong Kong Style,活靈活現。然而,現在翻看,又覺書中記載、上一個龍年定格的日常意識,已經過時。原來,歲月如歌,意識流動。當刻記錄,易如反掌;事後理解,難比登天。要尋找新本土意識,得由我們自己入手。

沒有人天生以香港人自居。身分和文化,永遠是被建構出來的產物, 「我是香港人」的概念,當然一樣。以前,要找香港身分,得看電視。翻開香港普及文化讀物,往往提及1979 年劇集《網中人》,「講出及建造了當時香港人一種自豪同時排外的故事」。身分建構,許多時候,來自普及文化。當年電視,深受歡迎,全因它能夠講出香港人的故事,讓電視機前的觀眾曉得,萬家燈火下的其他人,究竟怎樣過活,從中得到共鳴。本土意識、香港身份,由此而來。

一直存在只是相對零散

於是我亮着電視,東施效顰。整個晚上,看過了成年版教育電視( 《愛. 回家》)、四個女人爭男人的故事(《名媛望族》),以及警察捉賊的案件(《雷霆掃毒》),都無法從中嗅出一點地道氣味,又或一絲共鳴。最接近的,已是黎芷珊訪問曾志偉,後者暢談新藝城時代的風光(嘩,八十後讀者定感陌生)。大眾電視、主流媒體,與主流大眾的生活,分道揚鑣,愈走愈遠。如是者,以往建構本土意識的方程式,經已失效。這個年頭,要從媒體找本土意識,得從零碎入手,關鍵詞由「大眾」變為「小眾」,由「主流媒體」變為「跨媒體」,由「流水作業」變為「個人創作」。

答案近在眼前。回到房間,瞥見案頭的兩張唱片, 會心微笑。第一張, 是RubberBand 的《Easy》。RubberBand 是不是主流?有點難答——時常在消閒雜誌讀到他們的訪問,但我媽肯定不知道他們是一隊樂隊。新唱片由頭到尾,貫穿香港故事——《睜開眼》的覺醒意識、《豬籠墟事變》的霸權抗爭、《快樂鐳射舖》的小店情懷……聽畢全曲,我有感覺。有感覺,因為聽出故事。這個故事,日常中帶點反思,溫柔中帶點暴烈,流行中帶點另類,換而言之,非常「香港」。

第二張唱片,是My Little Airport 的《寂寞的星期五》。MLA 之名,文藝圈內,當然響亮。但在圈外,別說我媽,就連我妹,也未必聽聞。《回到中學的暑假》、《廣州足浴一夜》、《爺就是一名辭職撚》……聽着新唱片,有時想笑,有時欲哭。歌詞中的無奈自嘲傾向,從來是本土意識的一種呈現面向。MLA 唱出了我們的故事。這個夾雜美麗與憂愁的故事,很少人說。少人說,不代表不重要;少人說,所以更深刻。本土全貌的另一片拼圖,又補上了。

屬於我們的香港故事,屬於我們的新本土意識,一直存在,只是相對零散,普羅大眾、姨婆姑姐、中小學生,要找,比較難。

於是關掉Media Player,登入facebook,決定在上面分享兩張唱片的MV,希望學生們會看見,得知香港人身分,除了「反蝗蟲」、「反強國」,還有許多。怎料視窗彈出,眼前卻是學生分享的……

《核突支那style》。


繼續尋找、整理、呈現新本土意識的另一面,途長路遠,但我們這一代,責無旁貸。



刊於2012-10-28明報星期日生活003版

Monday, October 22, 2012

新城市廣場,市中心熱島效應

有幸獲邀寫文,刊於主場新聞

*




這陣子,天氣轉涼,但關於沙田新城市廣場的話題,熾熱依然。

氣氛熾熱,或因情緒發自內心。至少,住沙田的朋友(簡稱「沙田友」),讀到相關文章,義憤填膺,順理成章,分成兩派:或急忙與友儕分享「音樂噴泉」與「東京新幹線」的古老照片,緬懷昔日美好;或在網上破口大罵,痛斥北來遊客,侵我領土。無論如何,他們的反應,都表現出一種「新城市再跟我無關」的慨嘆,以及婉惜。新城市仍在,年年知為誰生?

細心端詳各人留言,方窺見,藏於憤慨背後,是無奈。「新城市廣場不過商場一個,「公眾利益」、「社會責任」,在『在商言商』四字面前,站不住腳。」友人有感而發。這個說法,相當「香港」。「話不能這樣說。你看新城市上連火車站,下接大會堂、圖書館,當然也得服務沙田居民。」不踏足商場地磚,如何由火車站走到大會堂?這問題,頗有難度;另一友人的反駁,倒有道理。「新城市廣場為誰而生」的問題,七分困難,三分古惑。

始終相信,要解開疑問,當追溯歷史。於是流連圖書館,揭掠文件,試圖抓住歷史脈絡。翻開1976年政府規劃沙田新市鎮的藍圖,這個疑問,始有曙光:「建立市中心,將能滿足區內居民對商業、行政、社交、文化等生活層面的需要……市中心將會由大會堂、中央圖書館、演奏廳、商店、餐廳等組成。此外它亦會成為當區的交通樞紐:全新的沙田火車站、巴士總站,連同有蓋行人天橋網絡,將為進出市中心的居民提供便利。」上文重點,在於「市中心」(town centre)。

市中心,是新市鎮的獨有產品。要在銅鑼灣、深水埗、西環找「市中心」,不太可能。因為,每位居民對於所謂的地區中心,詮釋、理解,都有差異。旺角的中心,究竟是地鐵站恆生銀行、信和商場,還是旺角中心?註定沒有答案。然而,在沙田、將軍澳、元朗,提起「市中心」,你會赫然發現,每位居民都會指向地圖上的同一點 — 政府規劃之心,路人皆見。



回到沙田,回到似曾相識的七十年代。在新市鎮發展工程動工之前,沙田乃鄉郊之地,唯一繁榮地點,在沙田墟,墟內房屋、商店、酒家,一應俱全。1976年,政府規劃沙田,同樣將沙田墟一帶劃為新市鎮市中心,實行地理上的中心過渡。翻開當年的規劃圖,火車站以南、瀝源邨以西一帶土地,列作「市中心」,毗連沙田火車站,以及全區唯一一個巴士總站。市中心以南是公眾空間及綠化帶,西面則是社區用地。將藍圖與上述官方文字比對,就會發現,整個沙田市中心的規劃,乃為居民的不同需要而設:消閒購物,可到新城市廣場為首的一連串商場;休憩嬉戲,可到中央公園草地;伸展筋骨,可到源禾路體育館並相連球場。在沙田市中心,你甚至可以註冊結婚、排期聆訊、欣賞展覽、讀書上學、身體檢查……功能眾多的市中心,之所以是新市鎮的獨特現象,全因它完全符合新市鎮讓居民自給自足(self-contained)的原意。故此最初,起碼在最初,沙田市中心,確以居民需要為中心。

「但新城市廣場只是沙田市中心的一部分,它是商場,就只得在商言商。」友人聲音,如雷貫耳。翻查歷史,最初,起碼最初,政府並不這樣理解:當年新鴻基地產在擬訂新城市廣場計劃時,曾與時任新界政務司鍾逸傑商討,希望政府容許在商場地庫興建停車場。政府最初立場強硬,後經多次磋商,終與新地達成協議:發展商可建停車場,但另一方面要在廣場周圍添置滾軸溜冰場、保齡球場、桌球室等,為沙田居民提供康樂設施,作為補償。如此可見,沙田居民的康樂需要,曾經在新城市廣場的發展中被重視。只不過,這美好的原意,就跟上述的溜冰場、桌球室,一同隨時光消逝。然後,新城市廣場的腦袋,除了「在商言商」,就盛不下別的東西。

突然廿年便過去,方知歲月冷漠似水。

1997年,身為市中心的中心點,八佰伴結業收場。失去中心,新城市廣場開始暈頭轉向,不知所措。頭暈,自要找依靠。適逢政府於2003年開放自由行,創造大量商機,新城市廣場瞥見北方靠山,於是把握時機,進行翻新工程,拆噴泉,填報檔,趕小店,移大舖,新城市面貌,從此改變。工程大功告成,有人歡喜有人愁,倒理所當然,不過愁眉苦臉的,多為平民百姓,這種變臉,就讓人始料不及。期間香港經濟開始復甦,沙田人的口袋確實也多了錢,但我們邊摸口袋,邊逛商場,卻開始發現,真正富起來的,不是我們,而是後來蜂擁而來的那些人,以及眼前這座玻璃堡壘。在這商業中心門前,我們嘆息。

嘆息的人,愈來愈多。於是有人說,別忘記,新城市廣場只是市中心眾多商場的一個。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噢,說得沒錯,新城市無疑是購物的中心點,但中心之外,四周擴散,各式商場,仍然林立。市場主導的這個社會,似乎就有這點好處。環顧新城市廣場鄰近、由密封天橋串連的各個商場,逐個審視過去,仔細連繫特點,地理學上的熱島現象隱約呈現。處於視線邊陲的希爾頓商場與好運中心,於歷史中一直是低俗的代表 — 前者的戲院老舊殘破,兼播鹹片,等閒之輩,敬而遠之;後者曾是翻版光碟集散地,紋身大漢、純情男生,絡繹於途。往中心推進,偉華中心乃舊式商場格局,聚集平民小店;沙田中心表面光鮮,實質多是平價服裝店,兩個商場,冷熱之間,頗為對稱。再推一層,開始熾熱:新城市三期有百貨公司、玩具反斗城和連鎖服裝店;沙田廣場內(曾經)是Greenbox、連鎖服裝店及電訊商門市店,兩者的目標顧客,都是大眾消費群。至於溫度最高的熱島核心,當然就是新城市廣場一期。這個層層遞進的熱島,看起來,能夠滿足各個階層的不同消費溫度。

不過,你我明瞭,近年全球暖化,愈發嚴峻。市中心這座熱島,地勢依然,惟溫度日升。核心的一期商場,名店掛帥,平民止步,只得避走高層,或移師鄰近商場。只是我們也得瞭解,不止市民,就連原本在一期商場紮根的店舖,也開始往四圍搬遷。一搬,又趕走原有店舖。結果一層接一層,左鄰右里商場的面貌,就像進行了醫學美容手術,換了皮膚。只是美容手術會出錯,換店工程對沙田居民來說,也出了錯。當原本外表棕紅的沙田廣場效法新城市進行美白工程,當Delifrance出現在希爾頓商場,當元氣壽司、Burger King進駐沙田中心……我們開始察覺到,新城市廣場被名店「侵佔」只是幌子,更壞的連鎖反應,還在後頭。商務由一期遷往三期,只是熱浪的一部分。新城市,愈來愈與我們無關;這個市中心,愈來愈熱。

我和沙田居民,一同滴汗。

拭去額角汗珠,猛然想起:暖化現象,可非一朝一夕的事。說到尾,沙田不過是衛星城市,在香港的熱島版圖上,它只是偉華中心一類小角色。市中心?或許在北京道。那裡已經熱得本地人跡罕至了。這些年來,熱浪由市中心逐漸漾開,就連在熱島邊緣的上水居民,都熱得移居水上了。

這些年來,熱島效應,一發不可收拾。城市愈來愈熱,我們愈來愈燥。

上集:是新城市廣場,也是香港故事 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

Sunday, October 14, 2012

是新城市廣場,也是香港故事

按:新城市商務關門,心裡有感。但單純的緬懷昔日美好時光,又或是不停疾呼什麼強國人佔我領土,都無聊。因為兩者,都不過是停留於時間軸線上的兩點,抒發情感,對於理解此事,並無意義。於是寫了這篇文章,刊於今日明報《星期日生活》。

*

數日前,在沙田新城市廣場一期經營多年的商務印書館在櫥窗貼出奪目告示,宣佈月底結業,後將遷往較偏遠的舖位,面積大減三成,另改以中文大學新店作為新界總店。告示一出,反對聲音,沸沸揚揚。數千人加入反對專頁,留言如潮湧至,不是緬懷昔日商場平民光景,便在怒斥商家唯利是圖。讀著留言,百感交集。

心情複雜,只因熟悉。

父母在80年代初期遷入沙田,數年後我在這小鎮出生、成長,就讀中學甚至座落在廣場旁邊,日久生情,是理所當然。由美好的80年代,到這個暗啞灰敗的年頭,新城市與我,以及更多出生於80年代典型沙田家庭的同代人,一同成長。因為熟悉,所以更覺這個新城市廣場的故事,絕不易講。它的故事,不僅是沙田人的故事,更折射出一種香港故事的論述傾向。

要理解今生,當回溯前世。新城市廣場的前世,要由沙田新市鎮的歷史說起。1973年,政府開始發展沙田。1979年,因應新市鎮規劃發展,沙田墟被清拆,原址興建樓面面積達一百萬呎的新城市廣場。當時由於沙田處於近郊,人口不多,火車尚未電氣化,商場前景不被看好。發展商好不容易找來一家三流日本百貨公司進駐,商場與百貨公司的命運牽絆改寫。八佰伴開業時,共租用近四層店舖位置,現在回想,幾近難以想像。然而,當時的新城市廣場,卻因為這家日資百貨而門庭若市。八佰伴帶起新城市,新城市帶起沙田,兩者命運,息息相關。

何以新城市和八佰伴會大受歡迎?梁款說,八佰伴將香港人的消費習慣推至另一境界:「八佰伴比永安、先施、三越加起來要更大、更新、更好玩……將『最緊要耐用』的物質消費與『最緊要好玩』的感性消費公然地放在同一屋簷下,八佰伴是第一家。」當時的新城市之所以成為「整個香港龍脈之所在」(呂大樂語),全因當時經濟起飛,香港人的消費模式由著重實用物質,逐漸往感性消費轉移。陳師奶和黃太,不再往市區永安買厚重毛衣,改為長途跋涉往沙田八佰伴買日製家品,兼儲印花。因為社會環境改善,人人口袋裡有餘錢,消費亦從此變成大眾的事。因此,80年代末、90年代初新城市廣場的店舖、設計、佈局,也針對整體大眾顧客——廣場中庭的噴泉定時表演;食肆開放櫥窗讓廚師們大耍指尖轉薄餅的雜技;百貨公司推出印花換領禮物……都標誌著當時社會的消費模式正朝大眾的方向轉移。那個新城市廣場,看起來很美麗。那個香港,同樣璀璨。

網友留言,大多懷念當時的新城市廣場——棕紅的裝潢、可親的店舖、單純的港人……舊時歌榭,美好無瑕。這種對過去商場,甚至香港的依戀,不僅見於普羅百姓,就連前任特首曾蔭權,卸任前也曾憶述沙田那個美好的年頭:「在開發沙田過程中,不論是政府官員、鄉紳、還是普通居民,大家都目標一致,全力以赴,一個一個的發展計劃快速實現。還記得為了振興沙田當地經濟,我們招攬一家日本百貨公司在沙田開業,日本商人要求有大型開幕活動,我建議在城門河放煙花,與民同樂。」沙田新城市廣場是榥子,背後反映的,其實是典型的獅子山下香港故事。至於此時我們追憶噴水年華、百貨印花,歸根究柢,不過在懷念那個版本的香港故事。

曾蔭權用開發沙田的回憶,訴說其心目中的香港故事,然而,真正的香港故事,何曾定格在某一篇章?獅子山下,時針在轉,人情在變。新城市廣場的故事,仍要繼續。

1997年底,金融風暴到臨,八佰伴悄然結業。普羅市民的印花簿,就隨著那段眾人追憶的黃金歲月,一同化成泡影。至於,與八佰伴命運相連的新城市廣場,開始迷失。百貨公司原來盤踞的位置,上層改設大眾書局、惠康,下層則聚集多間中價連鎖食肆——Delifrance、香辣屋、大排檔等等。那幾年,香港社會處於低谷,科網爆破,樓市直插;新城市同樣面臨身份危機——既無復當年八佰伴的全民消費面貌,在當年新建的大型商場如又一城等面前,又低人一等。那幾年,大型商場在各區全面複製、原地拔起,自此,梁款筆下「恤好頭由西環遠征沙田」的當年神話,終歸成了神話。香港人的消費習慣,逐漸由百貨公司式的大眾消費,變成大型商場連鎖店內的疑似分眾消費。

事實上那幾年,香港人的消費意欲有目共睹地低迷,2003年沙士一役,更將經濟捲進前所未有的嚴冬裡去。低谷之後的香港故事,你我都比較清楚,只是拒絕再提。當年年中,國內開放自由行,經濟也逐漸復甦。新城市廣場趁機轉型,此後三年,全面翻新,藉此翻身。於是,音樂噴泉與羅馬廣場的樓梯統統拆卸;棕紅主色換成冰冷慘白;原來的店舖不是不獲續約,便是被迫遷至高層舖位,甚至鄰近稍低檔次的沙田廣場、沙田中心和好運中心。曾經為沙田居民看電影不二之選的UA戲院消失多年,然後再現身時只剩四院規模;惠康換成C!ty’super;L3的服飾店由Giordano、Baleno和Bossini,逐漸變成Armami Exchange、Calvin Klein和Tommy Hilfiger……類似例子,不過滄海一粟,若要深入了解,隨意找個沙田人回答,同樣如數家珍。縱然如此,經歷翻新工程後的「新」新城市廣場,卻似乎又復活過來;那副「全世界人流最多的商場」牌匾,似乎又再次屹立不倒。用發展商的角度來說,商場的性格,確實儼如獅子山下的香港人:迎難而上,靈活變通,抓住機會,積極轉型……終於成功。2003年後的香港,在政府論述口中,亦是同樣:全賴北京幫忙,香港走出逆境,重現競爭力。這個香港故事,看來光鮮依舊。

然而背後真相,又豈是單一如斯?「新」新城市廣場,外表光鮮,只是與平民有關的,愈來愈少;人流依然,只是沙田人,甚至香港人,也愈來愈少。這些年來的香港,亦步亦趨:小店死,名店鳴;街道消失,商場擴張。城市愈來愈光鮮,但不多與平民有關;鬧市中、車站外、醫院內,人漸多,但港人臉孔,愈來愈少。這個香港故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回到近日沙田人熱議的商務印書館被迫遷走一事。故事的這一章,又該怎說?一方面它當然與內地旅客日漸「佔據」商場有關,但若單純用這個角度審視,又有欠公允——畢竟取而代之的店舖,是美國大型服裝品牌,而當日最熱中於與健碩裸男合照,也是本地女子。新店開張,僅為內地客服務之說,略欠根據。更有意義地放諸香港故事的方向,可能在於連鎖書店於城市生存空間的討論。君不見誠品開幕,一街之隔的商務新店就被冷落,甚至連月過去,曾經擁擠的誠品,也平靜了?對文化事業忽冷忽熱,倒是港人特色。

然後怎樣?最近碰巧跟一些初中學生興高采烈地提起八佰伴,卻竟換來一臉茫然。從他們口中方得知,原來八佰伴結業那年,這班學生才剛出生。八佰伴與新城市的輝煌歷史,對他們來說,無異於師奶當年手執的幾張印花廢紙。然後我開始想像,過幾年,跟年輕人提及新城市廣場,恐怕也會換來相同的臉孔表情:「噢,那個商場,與我們無關啊。」這陣子,跟同住沙田的友人提起商務之遷,都換來哀嘆:「從此,逛新城市的最後理由,亦已失去。」原來,這個新城市廣場的故事,寫下去,似乎再跟我們無關。

新城市廣場的故事,絕不易講,因為它與香港故事緊緊相連。正因如此,要改變商場現況,實非民間自發「光復」,就會成事。一切一切,還得回歸香港故事的脈絡。至於兩個故事的下一篇章會是如何……

你我心知肚明,只是不願承認。


刊於2012年10月14日.明報星期日生活 頁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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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集:新城市廣場,市中心熱島效應 刊於《主場新聞》

Wednesday, October 10, 2012

新果

許久沒嘗過這樣用心去寫一篇文章。學習,是必要階段。而能夠學習自己喜歡的事情,就是寫作,那感覺,頗為開懷。摒棄了自己多言空洞的惡習,回到歷史,回到社會,努力發掘,鑽研思考,過程艱難,但總是愉快。寫好文章,再次產生「為它找處好人家」的念頭。結果還是投到老地方。編輯答應了,心頭大石於是放下。很是快樂。

翌日睡醒,再次在想那篇文章。還是有點漏洞,還是有點地方未說明清楚。也沒辦法,只得相信,繼續努力,新果自然來。

美麗誤會

長話短說。這兩星期,目標清晰:我想讀書。不是閱讀,而是研究。最大心願,莫過於返回母校學系,跟從恩師。目標既訂,就開始著手讀書,發掘問題,提取精華,為的,不過打算寫份計劃書,跟恩師商量,再修改,後報名,獲錄取,做研究。今天為止,順利非常。起碼,我的能量,回復至能夠思考的水平。午飯時候,K介紹某現正跟從恩師讀博士的朋友,從她口中方得知,恩師多教一年,便退休,似乎不打算再收學生。如此消息,晴天霹靂。後事如何,又多添一層變數。唯有做好本份,多做思考,寫好大綱,之後的事,聽天由命。

今天心情,異常奇怪。早上才知曉老師的新作不日推出。談的,正是這十年來的香港普及文化。我想起自己的書,更期望讀這本書——畢竟,書中文章將能概述,這個年頭的普及文化研究,正導往哪個方向。而這,也正是我此兩星期來,最感疑惑的部分。未讀之前,研究大綱不好寫,所以煩惱,但同時又為此書感到雀躍。普及文化研究,仍然在,轉個形式,換個角度,依然鮮活。只是料不到,原來這個總結,也幾乎是恩師的學術總結,就此收筆。

再然後,我讀著這年《香港普及文化》科目的書單。一直讀下去,竟發現自己的書,甚感驚喜。如是重讀老師去年答應為《拾年記》寫序的電郵,讀到那句 "What you wrote in the mail makes alot of sense to me." 方知道這不是客套說話,我的寫作,於他而言,頗有意義。


一連串happenings與誤會相互交織,這一天,注定百感交集。

Tuesday, October 09, 2012

書中自有……

《Little Miss Sunshine》x《500 days of Summer》。根本不可能不入場。看《Ruby Sparks》(書中自有夢女神),有全身被刺中的感覺。如果你喜歡寫字,喜歡小說,喜歡虛構,喜歡《The Catcher in the Rye》,喜歡孑然一身,喜歡一個人練習一個人,那麼,你會好喜歡這齣電影的,請入場。

期望跟同路人談論這電影的種種。也實在太一矢中的。

Friday, October 05, 2012

我總是一個人在練習一個人

認真說。獨自回家的途中,我突然在想,近來自己好像愈來愈自閉,愈來愈封閉自己了。電話不想多談半句。沒有 Whatsapp。SMS 稀少一如禿漢髮絲。甚少與(以前相熟的)朋友見面。就算見,來來去去都是那些,而且極少提及關於自己比較深入的事。突然覺得這樣的自己很可怕。

某程度上我是刻意造成這樣的局面的,當中也有合理的因由,例如家人確實需要陪伴,例如我確實需要專注於某方面的研究。但當我發現自己逐漸習慣,甚至完全倚賴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就覺得心裡有點不舒服。例如我突然好想看黃子華,想找來門票時就會想,其實一個人去也不賴。例如想看演唱會,我想因為完全找不到伴而放棄。例如剛剛抽中了兩張電影優先場門票又在想,其實我連看電影的同伴,也幾乎沒有。能夠分享心中所想的好朋友,我擁有,雖極其少,但我一直珍惜。反而是那些介乎普通朋友與志趣相投同伴之間的,我下意識地排除了所有。

過去我也曾經歷過這樣的時刻,然後我通常會施施然吐出一句自己原來還是會寂寞,就掛解了悶氣。現在情況是,我連那種對自己還是會寂寞的驚詫都已經失去。我推掉聚會用低科技電話躲進南丫島等一連串舉動猶如循環般確立了我的這種傾向。然後不知從何時起我好怕約別人(明明有些同伴,以前是順理成章的),也在有意無意間擺出一副與世隔絕的模樣。有些時候我迷戀這個狀態的自己,有些時候我痛恨這個自己的存在,有些時候我甚至開始為這個自己感到可憐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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