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January 26, 2011

煙和幕

關於夢囈,和喃語,讀者是否看懂,是無關痛癢的。
其實你有沒顧及過煙幕的,感受。是的,我所說的,是煙幕。別質疑說,煙幕不過是死物,何來感覺。我們不過如煙。沒什麼了不起的。什麼是煙,又什麼是幕。所謂煙,是我們生命的流向。散漫而多變。而幕,就是別人加諸煙身上的身份,又或是功能。何以生幕。顯然為掩飾什麼啊。那為何要讓煙成幕。這個問題,顯然不該問煙,因為煙不過被利用啊。那麼又是被誰利用呢。其實沒所謂誰。可以是主角,也可以是配角。又甚至是一人分飾兩角。煙起初對自己幕的身份並不知情,並甘心裝模作樣。當煙得悉自己身份,會否慍怒。這,又要追溯於煙究竟有沒有感覺。而其實,這個問題,就如同問生命中的許多其他問題。比如是生命的意義、沒了愛沒了信念沒了理想人生還剩什麼,以及時間軌線的刻度究竟為何,這類虛幻而實在的問題,是有所謂有,也無所謂無的。若然你真欲知曉的話,我就只得告訴你,有或無,誰和誰,與煙都無關,又或者說,煙都沒資格獲得最真確的,答案。這是如煙的命運。早說過,煙是特性,象徵人生的虛幻和散漫,除此以外,並無其他。

Monday, January 24, 2011

老闆

08:00
Priscilla化好妝,把吃早餐時讀畢的Financial Times胡亂丟在一旁,叱喝一聲,Maryann便連忙從傭人房走到飯廳,替Priscilla關門。「係咪想無糧出呀?手腳咁 慢!」Maryann低著頭,只得唯唯諾諾:「Sorry,Madam……」轟的一聲,大門關上。Maryann在門後,用純正的菲律賓語言吐了句髒話。內容,大概是「你老闆」云云。

09:00
Frankie步出Priscilla的房間,想起她罵人的嘴臉,便覺反胃。「你有無咁蠢啊!叫你做少少野都搞咁耐!仲要整左舊咁既野出黎!大佬我地賣樓架,用咁 多文皺皺既字把鬼啊!拿拿臨改左佢啦,咩「絢麗堂皇的時尚宴會廳」呀,求其Bold大米芝蓮三隻字咪多囉!駛唔駛我教啊!d大陸人好易呃架,咁你都唔識,第一日出黎撈啊?同我搞掂佢!」Frankie在門後,用惡毒的言語在心裡吐了句髒話。內容,大概是「你老闆」云云。

10:00
Crystal把話筒輕柔地放回電話座,心裡有氣。「你地公司係咪無人呀,派個咁fresh既人跟我地d野?係咪嫌我地比唔夠錢先?如果係既話,下次我地比多d囉!嘿,不過我都唔知有無下次喇,你地好自為之啦!」想起Frankie的輕蔑語氣,便覺反胃,但礙於那地產商是公司的大客戶,才不敢造次。客人就是老闆,這個父親時常掛在口邊的金科玉律,她可是時刻遵守,只得悄悄地在房間用流利的英語吐了句髒話,內容,大概是「你老闆」云云。

11:00am
Marsha甫步離Crystal的房間,心裡便萌生一種刑滿出獄的錯覺。在強勢的老闆娘面前,她總是不敢說半句話,縱然她在大學導修課時明明就是雄辯滔滔,甚至壟斷發言的那一個。職場的生存法則跟學院的大相逕庭,老闆當然不能得罪。回到自己的座位,心裡委屈無法抒解,便跟鄰座的同事訴訴苦水,內容,大概是「你老闆」云云。

12:30
阿琪第一天上班,便要應付源源不絕的客人們。粟米斑塊飯多飯、凍檸水少甜、魚蛋粗走青、快餐B轉意粉、中湯順便落胡椒粉、腸仔奄列轉餐肉、沙爹牛米多湯、西多士少牛油多糖漿。忙中有錯,不慎把熱華田打翻了,還濺在一個OL身上。那OL廿歲出頭,事發後不住大吵大嚷:「我 你!叫你老細出黎!點做野架家下!大姐,我比錢黎食飯仲要比你用野淋,有無病啊?我影哂你地相喇,返去舖哂係Facebook,實無人黎架喇而家,你地聽執笠啦!係啊,我係咁惡架喇,鬼叫我係Office比老細鬧完呀!」

15:00
偉仔剛吃過午飯,吸一口氣,便提起精神回座位繼續接聽電話。他在電訊公司任職,職位美其名是什麼客戶服務主任,實質是出氣袋,無它的,他公司的服務特別差,常無故斷線,客人怒氣沖沖,其實也正常。這次提起電話,話筒的另一端是個年輕女子,語氣憤懣。「我一早交左錢啦!你地做乜 Cut我電話啊!你地有無病架,月費又唔係特別平,服務又差,如果唔係我條仔係用你地個台,我一早轉左台啦!(小姐,對唔住……)對唔住我唔接受你既對唔住喎!我話你知呀,如果我呢d客轉台你都唔會好過架咋,聽比人炒啦你!豈有此理,搞到我而家打唔到比條仔。第一日返工就比人炒,電話又比人無端端cut埋,有無咁黑啊!唔講喇,我警告你快d幫我整返好,如果唔係投訴到你無工做!」

20:00
美蘭把女兒悠悠從補習社接回來,煮好飯,跟女兒吃飽,便著她溫習功課,自己洗過碗碟,就躺在沙發上,為電視劇的陳套劇情而全神貫注。過了不久,門鐘響起,阿偉回來了。只見他氣沖沖的把行李包扔到一旁,然後就一根箭鑽進浴室去。美蘭有點不知所措。她瞭解阿偉工作壓力大,無處宣洩,但總不成常常找妻子跟女兒出氣吧。待會兒他出來定會喝酒。一定不能讓他喝醉,不然醉醺醺的他又會對她拳打腳踢。她想過離開這個家,但想到自己沒半點學識,甚至連一點工作經驗也沒有,實在無法維生,便打消念頭。有時她禁不住心想,每晚受的皮肉之苦也許是她的職責所在,要繼續生活,就得忍受阿偉的脾氣。

22:00
美蘭跟阿偉糾纏了好一會,手臂又多了幾條傷痕。幸好女兒躲在房間溫習,避過一劫。她推門進去,發現悠悠伏案呼呼大睡,狀甚可愛。美蘭從女兒的書包掏出手冊,正打算簽名時卻發現悠悠剛被老師記了個缺點,原因是欠交功課十次。美蘭氣上心頭,便叫醒悠悠:「你有無搞錯?又無做功課?我地咁辛苦供你去補習,去學野為乜啊?都係想你讀好d書咋!」悠悠揉揉惺忪睡眼,沒說什麼,只是別個頭來,不加理會。美蘭勃然大怒,扯著悠悠的頭髮,想趕她出家門:「你再唔讀書,我就趕你出去,無錢我睇你點生存,等餓死啦你咁懶!」罵到這裡,美蘭竟然覺得內心變得略略暢快,也許是因為剛才的鬱悶得以排解吧。

22:30
美蘭把悠悠趕出門外,還鎖上大閘,著她在外面好好反省。怎知悠悠只是拋下一句:「我駛你養啊!第時老左我養你咋,我走左睇你點算!」說完,吐了半句髒話,內容,大概就是「你老闆」之類,然後轉身離去,從此沒再回家了。

給路人們

翻看兩、三年前的網誌,忽地發覺那時候有好些網友(其實我不喜歡這稱呼,但除此以外別無他法。)曾經在這裡留下過足跡。我們因為對王貽興的愛戴,以及不齒,而在這裡相遇了。我們在這裡聊個幾句,又各散東西。我實在很想知道,現在你們還會到這裡逛嗎。還是一如那個王貽興一般,早早隨年月遠去。之後又有些人偶爾路經這裡,愛讀我的文字,因而在 Facebook 把我列為朋友。不過當然,我們是在 News Feed 互不理睬的那種,朋友。

翻查歷史,我這個地方已然經營接近五年了。這五年來,有不少過客掠過無聲,又有些人曾經留下蹤影又遠去無跡。經營至今,這個地方縱使依然人跡罕至,但讀者的人數也開始穩定下來了。我想知道的是,究竟有誰一直在讀我這些稚嫩的文字啊。除了那些我在現實生活中認識的友人們,還有誰一直,又或是偶爾會到訪這個地方,檢視這個青澀而沉默的我?

如果你是這種路人,可否稍稍現身,告訴我為何你一直都在看。如果你在這裡已呆了一段日子,你又可否告訴我,你眼中這個寫字的人,又有什麼改變?如果我們曾經擦身而過,卻沒在彼此軸線中留下什麼的話,你又可否告訴我,你這些年過得怎樣?

不相識的路人們,衷心感謝你們的每一位。

Saturday, January 22, 2011

丑角的前世今生

他有時愛笑,但更多時候他在惹別人笑。有人讚他惹笑,有人責他虛偽。有時他幻想自己是馬戲團裡的小丑,穿大鞋子、奇裝異服,臉龐塗白,上面是紅潤的大鼻子,但他不同意。他認為自己更像傳統中國戲劇裡的丑角,貌不驚人,偶爾插科打諢,引人注意。他當然認為自己真身不是小丑,但你質問他,那麼你撕去面具,褪去化妝,脫去戲服,會變成怎麼樣,他只會愣住,然後繼續胡說八道,藉以轉移視線。對於小丑,我們都有一定的性格定型,比方說,我們會以為,小丑本身都是悲劇人物,以弄得別人大笑為業。我們傾向相信,那些惹笑的人物,自身的經歷其實毫不可笑,他們惹笑,但脫下服飾,都是憂鬱小生。他們不過用自己的笑靨來換取別人的捧腹大笑;他們會在後台偷偷飲泣,工作完畢回家時又總是拖著落寞而孤清的影子,以及尾巴。他時常大吵大鬧,嘗試營造歡樂氣氛。剛認識他的人都為他的笑話和開朗性格感染,把他當成小孩子般看待。而另一方面小丑之所以小,其實也反映了他在別人心目中的地位。雖然好些人都愛說,小丑你很重要啊,沒有你,這裡就總是欠了點什麼一般。可是同一時間當小丑在場時,他們又會放肆恣情地跟他開玩笑。他們覺得,這就是小丑,他以弄得別人大笑為業,也該為自己惹笑而樂啊。也許我可以為他們辯護說,他們都不是存心的。那麼事實確是小丑自願站出來,用各種奇怪的動作、無聊的笑話,以及滑稽的表情來娛樂大眾啊。而且假如他不願意再笑,以及再引來別人大笑的話,大可以摘下戲服,從此不再沾手啊。這個說法當然沒錯,但同時你也得了解,一旦某天他不再像過度活躍症的小孩般跑跑跳跳,反之卻如其他同齡人一般,安靜地坐著,沉默地度日。觀眾可不會把他當成普通人般看待,他們會湊過來,以好奇的口吻問道,你是不是有什麼不妥啊。你沒事嘛。你為何好像惱怒我們每一個觀眾一般呢。太裝模作樣吧。然後他,那個剛剛脫下小丑面具的他就只好相對無言。以上這些,其實都是小丑的命定,至少他也曾經如此認為。以前他不是這樣的,他沉默寡言,不愛說話,不是憂鬱小生但也不是熱血青年,反而是中間那些被遺忘的人,溫溫吞吞,誠惶誠恐。他常以旁觀者的身份,冷峻地觀察四周的人,並發現,那些廣受歡迎的人,大多以標榜幽默惹笑。只要他們拋下一句爛笑話,圍觀的人便自然吃吃地笑,不問因由。那時,他很想成為這樣的,一個人。這,就是他,作為小丑的前世。事情總是如此違背願望。當某天他真箇成為小丑,披上戲服,戴上面具,又發現一切皆不如想像。當然還是有些人在他面前說,你真的很惹笑啊。但更多的只是微笑,搖搖頭便離去,好些還拋下幾句粗話,甚至揶揄嘲弄的說話。這,就是他,作為小丑的今生。

既已發生的不可逆轉,他只得接受自己的前世、今生,以及作為小丑的一些命定和規條。某個演次前的深夜,他在床上輾轉難眠,腦海裡總有些不變的畫面在徘徊。朦朧之間,他夢見自己化身成蝙蝠俠裡的歹角小丑,起初總在惹別人發笑,和掌聲,只是後來,他發現那些在他面前捧腹大笑的人,其實真箇把他當成小丑一般戲弄。他表演的場地日漸寥落,只剩下最後一個觀眾。那是一個小女孩,沒有家長陪同,總是自己一個坐在帳蓬的邊緣,悄悄地留心觀看。那演出他向小女孩施盡渾身解數。劇終時女孩還是無動於衷,訕訕然離去,便沒再回來。他從此失去自己的最後一個觀眾。後來聽別人說,那小女孩成為了蝙蝠俠的支持者,為他的瀟灑和放蕩傾心。自此他便明瞭,做小丑其實沒什麼出路,也沒什麼出息。於是他嘗試脫下戲服,卻不得要領。只得繼續當小丑,當一個最終會被蝙蝠俠收拾的小丑。他倆是相生相剋的類型,既生俠,何生丑。一個在明,一個在暗。別人以為蝙蝠俠是忠角,一定在明,但實情卻是,小丑被剌眼的大光燈照得目眩,而蝙蝠俠則悄悄地坐在暗角冷冷地笑。劇終之時,人們為小丑發笑,為蝙蝠俠鼓掌,而小丑,恰恰被蝙蝠俠玩弄於股掌之中。呃,蝙蝠俠的真身不過是流氓。

夢醒過來,他環視四周,一時分不清楚,何為夢境,何為真實。

Wednesday, January 19, 2011

漣漪

他夢見這樣的情景:踏過綠油油的大草原,他往湖邊邁步。欄柵處有個女子,看來開朗而倔強。女子坐在圍欄之上,托著腮,似乎有點納悶。他正踟躕是否該上前搭訕。交個朋友,也不錯啊,他心裡暗道。可是他又在忖度,即使他過去,也不過成為女孩打發時間的工具。聯想到這樣的比擬,他又打算卻步。正在躊躇之際,女孩忽爾跳下圍欄,隨意拾起一片細碎石塊,就往湖裡扔去。他瞥了那湖一眼。平穩如鏡,沉默而靜好。那石塊沿物理學上正規的拋物線落入湖面,並因而濺起不大不小的水花。就在石塊撃中湖面的一瞬,漣漪就以石塊的位置為中心點,徐徐漾開。根據物理學說,波紋將向空間沿球面分佈擴散。由於水有其質量,漾開的波紋理應會迅即消散。然而他極目遠望,卻看見那原來平靜的湖,被女孩以石塊撃中後,竟久久無法平伏。漣漪無窮無盡地擴散漾開,湖面因而不再如鏡,或如亮石沉穩,反之充滿噪動和不安。止水不再。他轉身離開,驀然回首,欄柵處的女孩早已不在,但那平靜的湖卻依然被一輪又一輪的漣漪所,征服。

夢醒了。他想起自己中學時代,約莫是中五的時候吧,確實到過這樣的一個地方,面對過這樣的一個湖。那時他亦在欄柵處碰見一個女子,束馬尾,看來沉穩而爽朗。那女孩也把一片石塊拋進湖中,那個時候,湖面亦是同樣泛滿漣漪,直至後來那女孩也離開了,仍舊無法平伏。從此他折服於夢境與現實、昔日與現在的種種相通之處,並為自己的毫無長進而不禁扼腕嘆息。

為何還在看海,不看開。

葉公四則

零、葉公好龍

成語葉公好龍出自漢代劉向的《新序雜事》。

春秋時,有一位名叫子高的葉公愛龍成癖。他身上佩帶的鉤劍、鑿刀上都飾有龍紋,家裏的梁柱門窗上都雕刻著龍。 

上界的天龍聽說人間有如此喜歡龍的人,就決定來拜訪葉公。一天,天龍降落到葉子高的家裏,它把頭伸進窗戶裏探望,把尾巴伸到堂屋裏。 

葉公看見這天龍後,嚇得面如土色,失魂落魄。原來葉公並非真的喜歡龍,而是喜歡似龍非龍的東西而已。 


一、葉公好葉公好

此時,有一位名叫葉公的男子,自少時讀過葉公好龍的成語故事,除了知悉「說一套,做一套,口是心非」的教育意義外,還認定,夢想會成真。這名叫葉公的男子愛龍成癖身上佩帶的波鞋埃瘋上都飾有龍紋,家裏電腦的桌布則是李小龍。

上界的天龍聽說人間有如此喜歡龍的人,本打算前來拜訪葉公,但見他對龍的愛戴另有別意,就取消行程。

可憐葉公苦等一輩子還是見不得龍。


二、葉公好心

彼時,有一位名叫葉公的男子愛心成癖。他身上佩帶的項巾、衣飾、埃瘋,莫不飾有心形圖案。那時,心形圖案乃女性化的象徵,但他偏執不理,堅持我行我素。

葉公素來崇尚單身主義,無妻無妾,並聲稱自己無需愛情。天界有一女神聽聞人間竟有如此愛心的人,就決定化作人形,拜訪葉公。一天,那女子造訪葉公府上,看見葉公,便從腰間捎來匕首,在他面前,把自己的皮膚剖開,挖出心臟,端到葉公眼前。

葉公看見鮮活的心臟後,立時嚇得面如土色,便昏倒過去。原來葉公並非真喜歡真心,而是喜歡似的東西而已


三、葉公好心之二

彼時,有一位名叫葉公的男子愛心成癖。他身上佩帶的項巾、衣飾、埃瘋,莫不飾有心形圖案。那時,心形圖案乃女性化的象徵,但他偏執不理,堅持我行我素。

葉公素來崇尚單身主義,無妻無妾,並聲稱自己無需愛情。天界有一女神聽聞人間竟有如此愛心的人,就決定化作人形,拜訪葉公。一天,那女子造訪葉公府上,看見葉公,便從腰間捎來匕首,把葉公的皮膚剖開,打算挖出其心臟,端到葉公自己眼前。怎料她的刀翻來翻去,都挖不出什麼。她仔細端詳,才發現葉公體內根本無心。

葉公沒看見鮮活的心臟,故此沒有昏倒過去。只是他發現自己原來根本無心去愛,就絕望得奪去女子的匕首,一刀捅死自己。

四、葉公惡心

此時,有一位名叫葉公的男子極其惡心。厭惡的原因很簡單,自小以來,他媽跟他說,你體內是沒有心臟的。葉公從此厭惡跟心有關的種種。他身上佩帶、家中所擺設的統統沒有心形圖案。葉公素來崇尚單身主義,無妻無妾,還信誓旦旦地說,我不需要任何的心。

天界有一女神聽聞人間竟有如此討厭心的人,就決定化作人形,拜訪葉公。一天,那女子造訪葉公府上,看見葉公,正準備跟葉公聊聊。怎知葉公忽地從腰間捎來匕首,把葉公的胸腔剖開,作為自己無需心臟的明證。怎料他一刀一揮,發現裡面的心臟還是鮮活地跳動。

葉公看見鮮活的心臟,有點驚訝,慶幸自己還有心,怎知傷口過深,血流如注,三分鐘後葉公還是死去。女子倒沒說什麼,離開葉府,踏上馬匹總數為奇數的馬車,車上跟男子卿卿我我,幾乎忘掉那個名叫葉公的男子。

Monday, January 17, 2011

強嫂

當我第一次踏進這大廈的時候,強哥還是叫強仔的。也難怪,那時候強哥還在世,兩個阿強,大的是強哥,小的自然被喚作強仔了。那時候我總是在想,為何有人會把兒子的名字改成跟自己一樣。是自戀還是貪圖方便的緣故,外人大概都無從得知。那時候,強哥還是在做小巴司機,日入而作,日出而息。據說,駕駛小巴的,收入與車速成正比,如此也難怪強哥甘願當通宵亡命小巴司機。

不過有得必有失啊。隔了好幾年,強哥就撞車死了。強嫂很傷心,終日牽著強仔肝腸寸斷地遊蕩。據說,由於強哥雖然是意外身亡,但當中另有內情。小巴公司為了平息事件,就塞了一大筆錢給強嫂兩母子,當作庭外和解。於是那幾年,強嫂都沒外出工作,只是靠著那筆賠償金過活。強哥去世那年,強仔才不過十一。

之後那幾年,兩母子都比較寡言,沒說什麼。看見街坊,也是不發一言,低著頭便走過去。偶爾有不知趣的問她倆有什麼需要,強嫂就抿著嘴,忍著淚說沒什麼,而強仔則握緊拳頭,隨時準備一拳轟過去。由此可見,強仔不是讀書的材料。如是者又過了兩年,強仔開始不再跟強嫂有影皆雙,反之時常溜到街裡去。聽陳師奶說,他有時在橋底那邊的公園撩是鬥非,有時在便利店門口跟幾個壯漢揚手要煙。好幾次我瞥見他叼著煙枝進來,便上前阻止。他瞄了我一眼,轉身便離去。沒了父親的孩子,難怪這樣。

據說,那時候強嫂把賠償金花得七七八八,就唯有外出工作,在商場那家破落的酒樓當樓面。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而強仔則趁母親不在,帶一個又一個的女生回家。她們有些穿著整齊校服,有些穿耳環,有些把頭髮染得五顏六色。張師奶說,強仔跟這些女生在家肯定沒什麼好事發生了。她常聽見隔壁有陌生女生尖叫的聲音,胡里胡塗,世風日下。

再後來,強嫂得悉強仔無心向學,整天混在屋邨那群古惑仔和同樣無心向學的少女們之間,一怒之下,便把強仔趕了出街。強仔倒沒說什麼,拋下兩句粗話便離開,連衣服也不帶一件。然後,強嫂又開始哭哭啼啼的日子,只是這次,哭還哭,工作仍得繼續。生活,就是如此啊。過了幾個月,聽黃太說,那小子原來到朋友家投靠,一不小心搞大了友人妹妹的肚子。友人一怒之下,便把強仔趕了出街。強仔倒沒說什麼,拋下兩句粗話便離開,連衣服也不帶出一件。然後,這次強仔浪子回頭,低著頭,跟強嫂道了歉。強嫂怎捨得怪責兒子,掃了掃他的額頭,便開門,著他進去,還說,這幾個月很想念你,每天失眠。把站在門外的兒子挽了進來,才發覺他龐大的身影背後站著個女孩。看上去還未成年,披頭散髮掩蓋不了她的一臉稚氣。強嫂把女孩由上往下打量一番,才發覺她的小腹微微隆起,便迅即昏倒過去。

生活,總是這樣啊。那女孩未婚懷孕,被家人趕了出街, 卻沒說什麼,拋下兩句粗話便離開,連衣服也不帶一件。強嫂心想,這好歹也是自己的孫兒,心頭一寬,便讓她進門安頓。隔了幾天,女孩的父母登門大興問罪之師。女孩坐在沙發上凝視電視,默然不語,就彷彿這事跟她無關。強仔嚇得渾身發抖,躲在房間裡不知所措,唯有強嫂撐住大局,跟女孩父母說,既然都發生了,就結婚吧。女孩聽畢,還是沒反應,反而強仔在房間聽見,卻竟悄悄抽泣。

兩個月後強仔跟女孩結了婚,再不久孩子便出世了。我問強仔孩子叫什麼名字,他想也不想,就說,都是阿強吧。那時候我總是在想,為何有人會把兒子的名字改成跟自己一樣。是自戀還是貪圖方便的緣故,外人大概都無從得知。於是強仔從此晉升成為強哥,而猶在襁褓的孩子,自然變成了強仔。也因為這樣的緣故,原來喚作強仔的母親就不能叫強嫂了,因為強嫂這名稱現在是屬於初生嬰孩的母親的。於是張太想到了一個還真非常離譜的方法:喚強哥的母親作大強嫂,他的妻子則作小強嫂。這個喊法實在太惹人誤會,只是集非成是,最後大家還是依樣畫葫蘆地「大強嫂」、「小強嫂」地喚兩人。

強哥沒跟父親一樣當小巴司機,但命運也只是稍稍改變罷了,他當上了通宵的士司機。 日入而作,日出而息。只留下大強嫂和小強嫂兩人,在家中料理強仔和家務。強哥當了父親後脾氣反而變壞了,還染上賭博惡習,常拿妻子和強仔出氣。小強嫂沒說什麼,只是默默忍受,容讓強哥的脾氣在她的身體上留下烙印。大強嫂看不過眼,時常站出來責難強哥。但強哥又怎會聽從她的說話呢。起初是不理睬,到後來,甚至連大強嫂這親生母親也不放過,照摑如儀。

本著十賭九輸但有賭未為輸的宗旨,強哥借了好幾次高利貸。我親眼目擊那些收數的粗漢把強哥夾在中間,把他挾帶上樓。聽陳生說,那些收數的把他們家中所有值錢的,都搶去,算是付利息云云。家裡被洗劫一通,強哥也沒說什麼,拋下兩句粗話便離開繼續賭,沒錢又回來典當家中一切值錢的。

大強嫂和小強嫂見情況不妙,便商量勸說強哥回頭是岸。那天她倆把強仔寄託在鄰居家中,便結伴走到街市預備餸菜。據說,她們打算弄頓豐富的哄哄強哥,然後伺機跟他談道理。怎料強哥回家時,已是醉醺醺,在大廈門口幾乎昏倒過去。我把他扶住,給了點清水他喝。只見他稍稍清醒,但嘴裡仍在呢喃,說:沒了沒了,這次完蛋了,便逕自進到升降機裡去。

一小時後,外面傳來警車的響聲。一大群警察衝進來,瞬即上了樓,我便知道,應該是發生了一點事。這時候黃生氣急敗壞地下樓,說,死了,整地是血。接著是救護車啊,黑箱車啊什麼。我被警察帶了到警署落口供時,才知道強哥進家門後二話不說把大小強嫂預備的餸菜翻倒,一根箭地鑽進廚房,把菜刀揣在懷裡,兩刀劈死大小強嫂,然後自插一刀。一宗倫常慘案,就此上演。

生活,總是這樣的。我之所以跟你描述大小強哥和大小強嫂 的故事,不過是因為在停屍間門外等得悶,隨便找點生活瑣事來分享。而我之所以在停屍間門外守候,不過是因為我的妻子也在同日跳樓死了。她留下遺書說,我當看更工時長,根本沒理會她。我聽見以後,倒沒說什麼,只是拋下兩句粗話,點了煙,然後想起強哥和強嫂的故事。

還是漏了說,我的名字剛好也叫阿強。不用大驚小怪,阿強跟阿文阿輝阿偉阿健都沒分別,因為生活,總是這樣的。

練習序曲

這無疑要跟寫作目的扯上關係。而這,又實在是因人而異。跟同事A談了好幾遍,我才訝然發現自己寫作的傾向。對於好些人來說,寫作這行為自然有如呼吸;而有些則將寫作化成繪畫一般的創作。將雪白的畫紙舖在桌上,隨情緒意念揮筆,順心而寫。至於我,卻必須以寫作來達成某些目的,又或是訴說某些道理。

寫作不該是隨心嗎。我沒一定答案,但就意欲以恆常練習來作鍛鍊。開始工作以後人便變得慵懶,回到家即使還有空閒時間,也寧願呆在電腦前面上上網、打打機,就是不想寫。我就說過,寫作的好壞並不在於才華是否洋溢,而在於你是否能持之以恆地寫下去。只要你能排除所有寫作帶來的窒礙,心無旁騖地寫下去,你便明瞭寫作的意義了。

於是,便跟同事A約好,每星期每人都要就特定題目寫點什麼。題目輪流定,但交稿卻必須準時。我暗暗將之稱為,風格練習。幾乎沒有目的,甚至沒有意識,只是默默地寫點字,默默地嘗試摸索屬於自己的風格。第一個星期的題目是停止,A定下的。結果我遲了好幾天才寫好,便得了報應。自問那文章寫得不賴,可作投稿報刊之用,便先姑且不放在這兒了。而這星期的題目,是強嫂,呃,無疑是我的爛主意。

希望這風格練習能一直持續下去,嘿,是一定要繼續下去。

Sunday, January 16, 2011

談情說愛是那麼易

我不想談論愛情。因為不知從那裡讀過,愛情,是不能被談論的,就在你討論愛情的時候,愛情就消失了。像我這麼的一個男子在這個地方侷促地研討愛情,其實無異於井底之蛙侃侃而談井外的世界恁地斑駁燦爛。其實不談也沒有所謂啊,反正一旦觸及愛情及其延伸之種種,我們就立時變身成專家。真奇怪,談起其他眾人的共同經驗比如是與家人同事的關係、工作苦與樂等等話題時,總沒人會冒出來充專家,甚至人人瑟縮在一旁不發一言,彷彿在暗示「我沒有家人,也沒有工作,別問我。」反之將話題一轉至愛情,便如大地回春般,你一言我一語,人人都理直氣壯,金句運用流暢自如,但多思考兩遍又覺得好像不是那回事。

偏偏因為工作的關係,這陣子不停在接觸所謂愛情的鏡花水月。放心啊,我可不是在婚姻註冊處又或是速配中心(呃,好像不會說得這樣白的)工作。之所以非得接觸愛情相關的話題不可,全因二月乃情人季節,做雜誌的,自然不可避免相關的氛圍,甚至乎要傾力營造鼓吹消費的浪漫氣氛了。愛情就是如此,避無可避。(恰恰想起黎明金句之「拍拖如見鬼,都要講緣份」,自是合適不過)

與其被動地讓相關話題氾濫,倒不如自己主動將有關愛情的話題延伸擴展,四出引誘別人談及愛情好了。於是這陣子無論往哪裡去,無論跟誰約會吃飯看戲,對話的內容都免不了談情說愛。雖然單一呆板,但難得說者又甘之菩飴,樂意沒完沒了的談下去,直到永遠,我便沒有阻止之理。

關於愛情的文字總是特別好看。不衹是我這樣想,整個社會也同樣對愛情趨之若鶩。君不見報章雜誌書本電影電視網絡,愛情與其相關之種種就如病毒般往社區散播蔓延。沒有需求便沒有提供,偏偏人人都愛繼續閱讀與愛情相關的文本,偏偏談情說愛的散文總是特別好賣,我在這裡參上一腳又似乎是理所當然啊。

因為蹩腳地想認真端詳愛情本相,我還四出搜集好看的愛情散文。雜誌上連載的愛情專欄大同小異,但以麥曦茵所寫的最富都會感。談起都會感,早兩天我打算買本好看的散文來打發周末時間。之前好一段日子我都愛看溫婉女子所寫,猶如流水的文字。但這幾天忽然想讀一針見血、bitchy一點的,自自然就想起了王迪詩。Subscribe了她的網誌已久,總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讀著,為她的尖酸幽默而會心微笑。想翻看其成名舊作《蘭開夏道》,到書店往四周書架掃視的途中發現王雅雋的《戀愛難民》,心就被騎劫了。關於愛情,我們不也是經常如此嗎。

 王雅雋這名字,常在星期日翻閱明報時瞥見。她主理的是一個名叫星期日談情的欄目,顧名思義就是解答愛情疑難一類內容了。通常我在匆匆瞥過標題後便揭到後頁看影評,所以幾乎沒讀過她的文字。這次再遇,卻如發現新大陸般,愛不釋手。對於愛情,她沒什麼精闢見解。與其說這本書是什麼愛情散文,倒不如將之歸類為報告行列。王雅雋在中大唸性別研究,是相當「社會學」的女子。什麼是相當「社會學」的人呢?在聆聽友人訴說感情煩惱時在思索戀愛軍師的社會意義,以及在喜氣洋洋的婚宴淡然地分析如斯場面真正價值的那種人,就是了。

她是文化研究學科那種著重田野考察的人。為著愛情的題目,跟城中許多男男女女聊過天,然後就幽幽地把他們的答案紀錄下來,轉述予讀者。 就是這樣平實簡單,沒什麼個人獨到見解,沒什麼精彩絕倫的比喻,只有一針見血而透徹理性的敘述。正因為她寫起來直截了當,作為讀者的我讀起來,很暢快。

對於愛情,我們都是難民。 談情成為奢侈品,婚姻只為經濟同盟,勸人結婚猶如詛咒,只剩下一群難民,流離失愛。這裡針對的,不只是那真箇失去愛情、流離孤寂的獨身人士,而是那些似乎擁有愛情但實質抱著空氣的痴男怨女。還是不多說了,否則又有人會冒出來指著我的頭顱說,其實你根本是在踐踏吃不到的葡萄啊。世界上其中一種最恐怖的事是,你被人用事實來誣衊。即便他所把持的都是事實,而所指涉的卻虛幻不已,你依然無法辯解。原因很簡單,旁人都愛單憑那些憑據的真實性而判斷指控的合理性,只要證據真確,指控便言之成理了,多恐怖。

要處理也簡單。電影《讓子彈飛》在國內紅透半天,憑的是大量穿插其中的政治隱喻和象徵。然而,作為導演,姜文卻始終不肯為這政治寓言解畫半句,聰明。索隱的好處就在這裡啊,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詮釋方法,都可以為自己得出言之成理的答案而沾沾自喜。心胸狹窄一點說,在這種開放式文本之下,作者根本是最大得益者啊。弄點看似模糊而又似是而非的畫面,讓觀者自行就其相關處境作理解分析。即便真的解讀對了,作者還是可以賴皮地推搪。進可攻,退亦可守。比喻這東西,跟鬼故一樣,信則有,不信則無。

為何無故提及《讓子彈飛》啊。我所說的其實是,既然要談論愛情,而又欲避免被對號入座或恥笑指罵,用寓言、隱喻來談應該是進可攻退可守的最佳辦法。就這樣決定了,情人節前的這一個月,就嘗試用最晦澀的文字,隱秘地談論愛情。

呵,信則有,不信則無。就這樣約定了。

Wednesday, January 12, 2011

關於愛情,我所說的其實是…

不知是因為聖誕節剛過去,抑或是情人節即將來臨的緣故,身邊好友的感情煩惱特別多。每次跟他們若有其事地談論愛情時,我都想起著名美國作家卡佛的小說《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麼》。故事情節簡單,都擷取自生活的零碎片段,看似是描繪愛情的本相,但實質卻是借愛情敘述來折射出現代人的疏離、寂寞。每當看見友人愁眉不展,便想劈頭跟他們說一句,既然殘酷是愛情的真相,那為何還要一頭栽進去呢。呃,原因也許簡單不過:我們都寂寞。

Wednesday, January 05, 2011

最好的尚未來臨

我是那種獨愛咀嚼文字的怪人,故此很少讀繪本。即使讀繪本,受感動的,也通常出於內裡細膩而動人的文字,比如是藝術家b.wing在其英文繪本《There's a dark dark wood inside my head》就說過,「最美好的事情就是你真不需等待夢想成真,而是在生命中幻想、希望、期待它出現的過程中,已感到自由、快樂」。這句常在我心裡打轉徘徊的說話是真是假,都不相干,最重要的是,無論如何我依然會堅持追尋我的夢想,並為它付出我的一切氣力。無論最終成功抑或失敗,我仍舊偏執地相信,最好的尚未來臨。

Tuesday, January 04, 2011

給商場的情書(又或)分手信 — 關於香港商場一日遊的實驗報告

引言
Abstract

德國哲學家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在十九世紀曾於巴黎進行《拱廊街研究計畫》(The Arcades Project),以記下巴黎城市化的足跡。今日香港的商場之於昔日巴黎的拱廊,或許也有其獨特的象徵意義。

其實我並不特別抗拒商場,但也並不特別喜歡逛商場;我愛商場,同時也恨商場。一如愛情,商場與我們大概還會繼續愛恨交纏下去。原因太簡單:一旦失去對方,我倆彼此都不能生存。這,注定是一段海枯石爛的沉重愛情。

前言、目的
Background and Objectives

我並不特別抗拒商場,同時也並不特別喜歡逛商場,又或換個角度說,我的購物慾向來不強,一如大部分自詡理性務實的男生,是故對商場這個功能性似乎極為顯明的場所沒太大感覺。既無感覺,那又何來情書,或是分手信呢。且慢,當我稍稍檢視回顧自己的日常生活時,卻發現,原來商場已成其中無法輕易割捨的部分:跟舊同學聚會集合的地方,是商場;搜羅日常用品,以至每逢月初心癢手癢意欲花費的地方,是商場;假日無所事事流連的地方,固然也是商場。即使我是那種信誓旦旦地抗拒偶然性消費,並投向目標性消費的人,從來不會「逛」商場,商場及其延伸之種種還是依樣佔據生活中一大部分,既然如此,商場對其他人的影響,更是可想而知。

與其說是商場對我們帶來影響,倒不如說是我們這些城市人極其倚賴商場。商場讓我們不用再為替親朋密友選購禮物而費煞思量,選擇源源不絕;讓我們毋懼炎熱天氣與狂風暴雨,即便是外面懸掛八號風球,商場內人潮依然絡繹不絕,甚至更見擁擠;讓情人不用再苦苦思量約會地點,只要牽著另一半步進偌大的玻璃堡壘一切便可解決。沒有商場,我們也許花不了多少金錢。不僅如此,我們甚至不單在商場消費金錢,更消費時間 — 故此我們鑑賞過恐龍頭骨、人體奧秘、神州一百七十四號升空傳奇以至更珍奇稀有的展覽,大時大節又無可避免地拜倒於商場中庭別出心裁的巨型佈置裝飾。大型商場已取代公園、街道、露天廣場等設施場地,成為最公眾,不,這說法略為吊詭,該是最能代表公眾的空間。商場已成為城市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環。這種單一的城市生活,也許應該稱為「商場生活」。

既然大型商場與我們的生活如斯緊密,那倒不如嘗試,在一天內逛完各區的大型商場,且看感受如何?你必定暗罵,這實驗無聊得很啊,如此舟車勞頓,除了疲於奔命還可以有什麼感受呢?沒錯,但我還是想親身驗證。逛完那麼多商場,或會悶極欲吐,或會神采飛揚,不親身一試,還是永遠無法知曉。

香港商場數量,我猜,動輒成千,其中屋邨商場與匿藏於鬧市暗角的小型商場更是多不勝數。我可沒耐性逛這成百上千的商場,故此我有必要為這個商場實驗下定義。這實驗所指的商場,全都是矗立於各區的大型商場。之所以取大型商場,而捨其他,純粹出其代表性,以及普及性。在這個商場逐漸盛行的年代,每一區總有一座甚至多座旗幟鮮明的商場昂然矗立。 大型商場的興起,與你我的消費模式,以至日常生活的關係已然密不可分。

你必定會質疑,那麼何謂大型商場?是以面積計算,抑或是以知名度劃分?我對此倒沒一定標準,只是單單憑印象從各區挑選一些頗具規模以及代表性的商場。定下了要走訪的商場名單後,再畫下整個旅程的路線。由於時間有限,我將路途略為遙遠,又或需要繞圈子,花額外時間到達的商場排除於外(例如東薈城、屯門市廣場、新都會廣場、大埔超級城等等),最後劃定二十個商場,順遊覽次序列出如下:

新世紀廣場、奧海城、青衣城、荃新天地、荃灣廣場、愉景新城、apm、德福廣場、Megabox、太古城中心、時代廣場、Pacific Place、ifc、圓方 Elements、K11、iSQUARE、The ONE、海港城、朗豪坊、又一城、(新城市廣場)

然後我在Facebook Status寫上這二十個商場的名字,並邀請熟悉該商場的朋友作導遊,結果換來兩大種類的回應:(一)「咁激動?」、(二)「為咩?」。前者我是直認不諱的,正欲以一句「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回應之際,卻看見眾多好奇這實驗所為何事的留言,卻一時語塞,答不出話來。對了,我為何要在一天內逛完這二十個商場呢?例如我棄用Facebook、手提電話、MSN,為的是反省這三件事物所組成的虛擬世界於生活的重要性,那麼這個實驗為的又是什麼?假若又是為了測試商場於城市生活中是否不可割捨的部分,那我的實驗倒該變成誓死不踏進商場的宣言,反其道而行,又有什麼意思呢?

對於這個問題,在我踏進第一個商場之前,仍然懸而未決。也就是說,這次實驗我並沒有任何特別意圖,或是甚麼偉大目的,也沒有意欲驗證的既定假設(hypothesis),這一切不過出於好奇心,好奇一天逛二十個商場有什麼感受,另一方面也對參觀好些從未到訪的商場,又或是重訪闊別多時而又滿載回憶的商場躍躍欲試。對,這已是這次商場實驗目的的全部。

事前準備、注意事項
(Equipment, Experimental Setup and Cautions)

我曾嘗試將這次商場一日遊跟遠足行山比擬,畢竟兩項活動於本質上近似,都是不斷地步行罷了。然而,就我在出門前執拾行裝之際,卻終於領悟兩者的分別:原來到商場旅遊,幾乎不需預備甚麼,要帶瓶水嗎?要帶地圖嗎?其實什麼也無需帶,商場有甚麼沒有呢?兩秒後我更為自己的無知稚嫩失笑:怎會有人在逛商場前預備行裝呢?逛商場不該是最輕鬆隨意的消閒活動嗎?平日我們呆在家中稍稍感到無事可做,便立時換件衣服,掏個銀包,便迅即出門,在鄰近的商場逛上半天,現在我這個所謂實驗除了歷時比較長(也許也不算長,我堅信有人的確會在商場花上半天的),又有何分別呢?逛商場罷,有什麼大不了?這個年頭我們甚至開始聽不見長輩叮囑「進冷氣地方要披件外套」,大概自從所有香港人自發性地往各大商場裡擠擁以後,原來冰冷的商場也變得暖烘烘了。

於是我放下心頭大石,並開始認為要完成二十個商場的大長征,並不會太費力 — 不過是在室內地方逛逛啊,可以有多辛苦?結果換上最輕便的服飾,背包也只放了四件東西:相機、紙、筆、地圖(厚重的地圖後來發現著實沒用,因為各大商場的指南小冊子皆印上前往各區的交通方法),便告出門。

過程、結果
(Procedures and Results)

正如進行實驗的科學家必然自命理性客觀,但同時卻早早定下前設一般,在我踏足第一個商場之前,我對這種大型商場早已抱有一定成見。對,是成見。在大學裡的社會學,以至文化研究的課堂上,我讀過許多批判商場的論著。而這次旅程,彷彿就是把這一連串批評實踐運用的大好機會。於是在旅程中的大部分時間,我都在商場裡漫遊,找尋批評論者抱持的論據。

踏進第一站,我腦海浮現了這樣的疑問:我應該怎樣去逛商場?逛街沒有既定目的,也自然沒有方法可言,是故人人或許都有其慣用以征服商場的方法。你或許會習慣先乘升降機至商場頂層,然後沿扶手電梯逐層搜索心儀物品的蹤影,又或是愛好先逛自己最鍾愛的店舖,一一到訪以後便迅即離去。無論如何我們也有自己的逛商場傾向可是對於我這個目的不明的逛商場者來說,這些統統不適用。與此同時,怎樣去逛固然是個難題,但更基本的問題應該是,我究竟應該在商場做什麼?四處遊走嗎?原來當你抽離於整個商場系統,漫無目的地在商場踱步時,你會發現時間流動的速度慢得難以想像。道理顯淺,因為你根本無事可做。你會不知道把目光投射到哪兒,不知道應否踏足店舖,不知道一旦不慎發現心儀物品時應否捎來仔細端詳。或者你會認為這些所謂矛盾很無稽,乃自尋煩惱的表現,但我不過想抒發自己,作為一個商場旁觀者的無力感。

這種無力感的來源其實緣於商場功能的本質。顧名思義,商場就是營商的地方、進行交易的地方,其預設的使用者是消費者,而非我這種無所事事、四處游離的人。當然你也許會質疑說,那我有時愛在商場逛而不消費啊,我可甘之若飴呢。這說得沒錯,但請別忽略你逛商場的緣由,也是跟消費有關。你逛街,心裡也許在盤算要怎樣預備情人節的禮物,於是你在商場各層來回晃盪,最後沒有購物,不過因為你找不著,又或盤川不足罷了。更何況,即使是單純地逛商場,已可令你的消費意慾高漲呢。故此,才往兩、三個商場遊歷,我便開始發現,原來所謂大型商場,即便有什麼精彩的展覽、絢麗的裝飾,除去消費元素,其餘一切還是會瞬即陷落崩坍。商場與消費,幾可畫上等號。

有說商場是城市縮影,我無法不點頭認同。那麼,大型商場的轉變也許並非什麼新鮮事,畢竟我們的城市亦是如斯善變。進入青衣城之前,腦海忽爾閃現好些這商場的舊貌,比如是好些與海洋有關的裝飾、其讓人錯覺置身於大型遊輪的裝潢設計,還有曾經屹立於商場內、風靡一時的香港舊墟。可是當我步進去,以完成神秘儀式般在商場逛了一圈,卻發現人面全非。現在裡面剩下的,只餘客戶服務中心後面的大魚缸,澄藍的色彩在白冷的商場顯得奪目。物非人非,不免令人唏噓扼腕。相隔多個小時,我推門踏進太古城,繞了兩圈,鬱悶又湧上心頭。小時候,偶爾會到太古城中心遊玩,最難以忘懷的莫過於在歡樂天地的小型過山車,以及偌大的UNY百貨公司。事隔多年,別說小型過山車,連歡樂天地的倒閉也是上世紀的事情了。經歷翻新工程後的太古城再不是那滿載愉快童年回憶的太古城,我甚至試圖在商場推斷好些記憶場景的所在,卻依然徒勞無功。

商場之所以扼殺回憶,全因其遽然轉變及大型翻新工程。這些工程,除了將舊日往事抹去面杳無痕跡,也促使了大型商場的單一乏味。只要你像我一樣,一天走訪多個大型商場,這種單一肯定原形畢露。裝潢色調全是蒼白冰冷的;店舖的分佈組成如有雷同,實非巧合;類似的玻璃幕牆,相近的材質用料,就連招牌、指南地圖、氣味,以至客戶服務小姐的笑容及應對,各大商場都相距不遠。在旅程中拍了好些照片,拍的時候不禁想像,假若這些照片忽然被調亂次序,我還能辨別出哪張是從荃灣廣場,哪張又是從青衣城拍嗎?我可以肯定,斷乎不可!在一天內逛完二十個性質相近、裝潢雷同的商場,後果是顯而易見的:我有種悶極欲吐的感覺。長期沉浸於色調一致蒼白的燈光,呼吸氣味一致但混濁的空氣,目睹相同的場景、人物重覆在眼前上演,我感覺身體化成菲林底片,因過於頻繁的重覆曝光而只剩下無以名狀的光暈與模糊。

可幸往來商場與商場之間,我還能從街道上搾取好些喘息空間。從青衣荃灣的街心徘徊,摻雜了海味、燒味、麵包等各種不同的氣味從四方八面徐徐飄至,吹散了商場的鬱悶氛圍。可是這情景恐怕不會存留太久。自薦擔任荃灣區導遊的友人J說,荃灣快要成為天橋城市了,未來全區的商場將會全部由天橋連接,往來各個風格不一的大小商場將更加方便。我由荃新天地沿天橋抵達荃灣廣場,後又穿過幾道天橋投進愉景新城的懷抱。離開愉景新城往地鐵站步去,又要穿過一連串規模較小的商場。這些作用有如天橋和通道的商場人潮洶湧,讓人喘不過氣。我瞥瞥地面的馬路,發現J所言非虛,附近走在平台、天橋,又或充當天橋、平台的商場上的路人大概比走在馬路旁的,更多。由天橋連接商場,商場又佯裝成天橋或平台,如此將來應該再沒有人走在地面吧。特別是炎熱多雨的日子,又有誰願意走在濕漉漉的街頭,又或是被毒熱的陽光烤焦呢。不過若然如此,那些路邊的小店、老店,以至街道必定就此蒸發,被美侖美奐的連鎖店淘汰取締。這是我們所憧憬的城市未來嗎?商場的興起與城市的發展也許互為因果,但所指及方向卻類同。街道消失了,氣味統一了,店舖連鎖了,貨品一致了,而我們所擁有的可能性,都逐漸消失了。

唸文化研究的時候,常見論者將商場比擬為迷宮。這次旅程,正好讓我驗證這比喻的真確性。商場真箇像迷宮?答案是肯定的。這意圖明顯不過:若商場的結構簡單清晰,消費者進商場時都如獵豹般早早鎖定獵物,一根箭般飆過去,買完就離開,那商場營運者便沒運行了。設計複雜詭桀一如迷宮的商場,讓遊人不自覺逗留其中,左逛右晃,消費機會自然提升。這道理我當然明白,但親身經歷又是另一回事。在簇新的iSQUARE裡面,我糊里糊塗地登上了幾段電梯,終於在偌大的玻璃幕牆前面發現了商場的中庭 (atrium)。沿玻璃幕牆旁的扶手電梯冉冉上升,迎著旁邊折射進來,觸手可及的城市光影,忽爾覺得自己真箇被困於玻璃堡壘一般。外面的世界,這麼近,然又那麼遠。上了幾層,便打算離開商場,怎知離開比進入難上許多。扶手電梯與指示牌之多讓人眼花撩亂,令你非得時刻留意每一道扶手電梯旁的紅色指示牌不可:這裡通往的是六樓,那裡直達三樓;高速電梯往MTR樓層,普通電梯往LG層。呃,究竟哪裡是MTR層,哪裡又是甚麼LG層。同樣充分體現迷宮隱喻的還有又一城。跟iSQUARE不同的是,其扶手電梯儘管縱橫交錯,也因懸空掛在中庭之上的短置而略為明顯易見。不過也因為電梯的分佈、方向極不規則(也許亂中有序?),每抵達一層,必須繞上一個大圈,才能到達通往下一層的扶手電梯。向左走還是向右走才能以最短時間到達下一列扶手電梯?對於趕時間的我來說,這是最艱難的抉擇,我甚至曾經為該向左,抑或往右走,而跟同行友人吵得不可開交,多無謂。是故我極其厭惡這種迷宮型商場。不過,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要解破迷宮魔法,倒不需像哈利波特般念咒讓半空中的扶手電梯驀地返回原位,方法簡單不過:乘升降機就可以了。於是這次旅程我又發現,原來升降機大多被窩藏於隱閉而不見天日的位置,若非有心追尋,根本難以瞥見。又一商場設計的可怕之處。

到訪的二十個商場中,有好些是我從未踏足的,但甫進去,心裡竟然萌生一種莫名的熟悉感,比如是奧海城與愉景新城。你知道為什麼嗎?愉景新城與奧海城的中庭,早在被電視屏幕出現過無數遍 — 每逢什麼劇集大結局牽起高潮,電視台便會請來一眾劇集演員跟觀眾在那兒一邊欣賞劇集,一邊插科打諢,然後商場的招牌和佈局便如願映入家庭觀眾如我的腦海。其他例子還有朗豪坊與荃新天地,商場的影像早早在電視劇、電影重覆上映了無數次,這樣的合作似乎只會愈來愈多。作為觀眾的我們又只得束手無策,被影像粗暴地佔據記憶,甚至潛而默化。與商場的相關宣傳至此已是無孔不入,要躲避,不是沒可能,但你必須付出代價。這樣看來,商場,不僅影響我們的生活,更在侵略我們生活的空白部分。

宣傳,其實也是包裝的一部分。香港的商場最厲害的,應該就是包裝的技倆。由圓方的五行元素主題,到apm的顛倒日夜理念,花俏亮麗的包裝紙裹著的,大概都差不多。這兩年開幕,自詡為「全球首個購物藝術館」」的K11,更是將這種包裝概念推至極致。購物藝術館?真詭異,全球又有哪個城市竟然會把這兩個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扯在一起呢,除了香港,這狹小城市。在甚為空曠的商場逛了一會,終於等得自薦當嚮導的友人K出現。K曾經為這商場擔當導遊,負責向遊客講解非洲生態遊的展覽,這段實驗旅程的導遊由她充當,自是合適不過。我一邊在商場裡四圍亂晃,一邊聽K道來關於這商場的種種。她說,K11花了許多心思將藝術元素引進商場,但成效不彰。沒怎樣吸引旅客前往遊覽購物之餘,素常愛好藝術的也不會特地逛商場看展覽吧。是為「兩頭唔到岸」。這也難怪,即使清明上河圖引起熱潮,惹來好些平生不進藝術館的普羅大眾蜂擁進場欣賞,也不代表香港人有足夠涵養、餘暇甚至興趣去欣賞藝術啊。連藝術館也不常去的人,你又憑什麼去奢求他們去欣賞這些更曲高和寡的雕塑或是畫像呢。對於遊人來說,牆上方框的所謂藝術品其實無異於店舖櫥窗裡的貨品,他們甚至對這些作品的藝術成份懵然不知。聖誕裝飾或許會讓他們萌起按動快門的衝動,但看不明白的藝術品嗎,他們只得擦身而過。想到這裡,K11的寂寥空洞似乎理所當然。

在尖沙咀三家新開幕的商場(K11iSQUAREThe ONE)遊蕩過,心裡積累了許多對商場的批評。滿腔悶氣的步進碼頭旁的海港城,卻竟然被觸動。海港城除了是「一個海港只有一個」的商場外,更是號稱「全港面積最大」的商場,只是我不常來訪。在顧客服務處從笑容可鞠的服務員手中接過印刷精美的商場地圖,將地圖打開仔細察看,看上去應該像極遊客。放眼四周,像我一樣施施然把攤開的地圖拿在手中,四處隨意亂晃的,只要操流利普通話的國內旅客。在裡面逛著走著,忽爾產生置身美國大型商場的錯覺。海港城共分為四個購物區,海運大廈是靠近碼頭那個區域,看上去沉實而老好;馬哥孛羅香港酒店商場由百貨公司與電影院組成;海洋中心的燈光白冷而刺眼,是奢華名店的根據地,也是國內旅客的集結地;港威商場像是條通道,中間接連了好幾個中庭,杏棕色的裝潢令人看得舒服。每一個購物區的佈置以至設計都根據其用途及目標顧客之別,而有所差異。我在海運大廈盡頭一端的玩具反斗城重拾兒時的回憶碎片,又在名店門外偷窺那些宛如寶藏的珍品,幾乎忘了自己所謂商場觀察者的身份。

就從這裡開始,我的心開始寬和起來,懂得放下批判商場的目光,並以城市人的身份重新審視商場這公共場所。然後腦海忽爾浮現下午在德福廣場的難忘一幕。我沿扶手電梯下到往來Megabox與德福的車站,眼前的情景遠遠超乎我的想像以外。正在車站等候的人保守估計也有二、三百人。我收拾驚詫的心情準備尋找那幾乎不見蹤跡的隊尾,卻發現人龍中間豎起了告示。那告示牌上面寫著「從這裡開始排隊,需要三十分鐘才可上車」之類的語句,讓我萌生置身於大型主題公園的幻覺。不是吧,想逛個商場罷了,也要排上整個小時。這還不算驚奇,最厲害的是,在場的人竟對此甘之若飴,沒有為花掉美好星期天裡的一個小時而感到悔疚。我定睛望著正喜孜孜地在排隊等候上車的一家大小,暗裡不禁問了一句,對香港人來說,商場究竟有多重要?假若這家人不是在這兩個商場消磨星期日的午後時光,他們又會往哪裡去?我不是沒想過自命清高地在指斥他們的愚昧無知,或以嬉笑怒罵的手法揶揄他們,並獻上「倒不如一家人在家裡看齣電影,或一起到郊外野餐」之類的提議。但另一方面我又必須了解,對他們來說,逛商場可是種免費娛樂,他們每週辛勞工作上學,為的可能不過是這些悠閒逛街的無瑕時光。對好些香港人來說,商場沒錯是他們空閒時間的全部,但他們並不抗拒,甚至乎有好些人,會視逛商場為最廉價的娛樂。試問又有什麼地方,能像商場讓你能閃躲日曬雨淋,免費享受冬暖夏涼的幸福呢。甚至用社會學的角度來說,這無疑就是向商場系統表達的一種抗爭方式了。如此我又怎可以齷齪地批評,甚至試圖剝奪他們生活中的全部呢?

我又想起商場的一眾裝飾佈置。每次當我要橫過那些巨型裝置,都非得躡手躡腳不可,為的,是要避免被攝入鏡頭。每逢這些普世歡騰的節日,商場總是聚集一大群「龍友」。且慢,我所指的「龍友」並非僅是那些不修邊幅、不擅交際的年輕男子,更包括好些手握名貴單鏡反光相機的嬸嬸,又或是內地遊客。於許多人心裡,商場是屬於他們的公共空間。以往他們也許愛流連於尖東海傍又或是九龍公園,把燈飾的耀眼光芒,又或是女友的嬌柔美態凝固於菲林底片之上,現在只是把戰場移進商場罷了。我一邊在旁觀察那把鏡頭貼在女友臉前十公分處的男子,一邊忖度:這幾天他倆大概也會像我一般東征西討,以圖把各大商場的佈置,以及鏡頭中央那凝結的人形牢牢釘在一起。這些裝飾的存在目的當然是為了營造節日氣氛,從而鼓吹消費,然而我們卻不能單純地因為後者猙獰的面目,而忽略前者對城市的點綴作用啊。世界盃進行時,商場會舉辦大型睇波活動,讓一大群球迷聚集欣賞球賽;除夕夜,藝人與大眾一起在商場倒數;適逢太空人升空熱潮,商場會舉行相關展覽。至此,商場已不再流於交易場所的層面,而是為大眾構築可能性的公共空間,哪管後者的目標,依然是為前者舖路。

至於商場裝潢以至店舖組成的單一,其實也有其必需性。旅程中曾到訪看起來頗為殘舊的愉景新城。推門進去,彷彿時光倒流,回到十多年前的商場格局了。晦暗的燈光、偏暗的室內色調、過時而千篇一律的店舖招牌,應該就是造成這觀感的元兇。於是我開始了解為何早幾年一眾大型商場要急不及待地逐一完成翻新工程,也隱約明白採用玻璃幕牆以至白冷色調的原委。繼續往裡面走,穿過好些幾乎空無一人,也空無一店的走廊,終於瞥見商場的中庭,就是那曾經屢屢在電視螢幕亮相的中庭。沒有舉行任何活動、展覽的中庭空曠無人,跟上面斑駁絢爛的彩色玻璃天幕相對無言,落寞有如荒廢多年的中世紀歐洲教堂。蒼白冷漠的燈光縱然缺乏性格,但就讓顧客看上去簇新精神一點。

商場為我們帶來的,還有許多。不單是硬件上的(例如圓方美觀而貼心的廁所,一流!)、或是服務上的(包羅萬有,請見附錄),不容忽視的,還有回憶。你該會質疑:「明明你就說過商場在扼殺回憶啊!現在豈非出爾反爾?」沒錯,因為連錦不斷的翻新工程讓商場變得難以辨識,也把從前所曾擁有的回憶碎片施壓扭曲,但另一方面倘若沒有這些大型商場,也許我們就連兒時回憶的上演場景都會失去。變幻,原是永恆。竭力排除一切新事物,老是維護朽壞的回憶,可不是好現象。更何況,這些回憶也證明了,商場與我們生活的緊密關係其實早早開展,與近十年的城市高速發展可沾不上任何關係。

逛完了二十個商場,我踏上回家的路途。兩種矛盾對衡的感情思緒在路上繼續爭戰。然後不知不覺間,我步進了整個商場一天遊旅程的最後一站 。慢著,剛剛不是說過逛完廿個商場嗎,為何還剩一個?我之所以沒把這商場的名字加到行程之中,全因為我對它已經太熟悉了,逛抑或不逛,就沒分別。這個商場的名稱,是沙田新城市廣場。因為地理位置的緣故,我自小便時常流連於這商場,稍稍長大後在毗鄰的中學就讀,更讓我與這商場關係密不可分。我在早已倒閉的八佰伴哄過長輩買超合金機械人;嘗過在拆卸前的戲院跟心儀女生並肩凝視銀幕,在本來甚為荒涼的五、六樓商場跟同班同學一同伏在地上做勞作,便引來保安的謾罵。從前整個商場都是棕色的,看起來老舊乏味,之後某年忽爾大興土木,從前的店舖幾乎全部消坎無蹤,取而代之的是美侖美奐的名店,與白冷的裝潢。與此同時,我從中學畢業,開始疏遠這成長的夥伴。從前我跟同學在商場的晦暗角落盤膝坐著,訕笑老師的窘事,傾吐對將來的惶惑恐懼,可是自從畢業後,我幾乎沒再跟友人在這商場蹓躂,自此新城市廣場在我的生活中不停縮小,還原成回家的其中一條通道罷了。

輾轉遊過廿個商場以後,回到這地方,感覺有如回到和煦的家。我甚至相信,這樣的舖排冥冥中有其意義。於是我嘗試放慢腳步,重新感受這商場與我的種種關係。這關係猶如分手多年的戀人,人潮中偶爾碰上,便相約到咖啡店坐下來,娓娓道來這些年來的事。當年的歡樂回憶已然灰飛湮滅,但卻彷彿歷歷在目;當年的恩怨情仇經已無可挽回,但又彷彿無足輕重。你對它已經失去了熱情,連怨恨也失去了。我,又甚至你,對商場的感情,豈非一樣?

討論及應用
(Discussion and Application)

商場對你來說,究竟有著怎樣的意義?你跟情人周末約會地點是否正是在某大商場?你們的拍拖模式會否就是逛街(呃,假若你把商場當成街道的話)、看戲、吃飯?也許起初你們的約會地點都選在二人都比較熟悉的一間大型商場,並在此度過好些愉快愜意的時光:在大型傢俱店內訴說對甜美未來的憧憬;在高級餐廳裡慶祝某年的拍拖紀念日;在戲院裡依偎並同時被銀幕上流麗的光影觸動。可是隨年月流逝,你倆開始對這座商場生厭,開始物色下一座可供約會並賦予美好回憶的商場。如是者,你倆不停穿梭晃掠於各大商場,並因而獲得無數共同回憶。慢著……但這些在不同商場發生的回憶又似乎不住重覆。你在青衣城跟他首次見面,在奧海城獻上初吻,在Pacific Place首次吵架鬧分手,在朗豪坊的通天電梯上和好如初,在APM首次相擁而哭,在The One被對方宣稱「你是我的唯一」而哄得笑不攏嘴。終於分手的一瞬你訝然發現原來商場盛載你們的所有回憶。如果用比較富電視劇色彩的語言來說,你們是天幕下的戀人,兩人猶如探險家,走在一起的任務,就是要繼續在看似風格各異但本質類近的商場遊走。一旦你們完成任務,經歷這座城市裡所有商場的探勘,你們之間的感情便失去基礎,因而在轉瞬間傾覆倒塌。

上面提及的,是愛情與商場的共生關係,然我所說的,卻不僅如此。我們對商場的愛恨交纏,豈不正好與愛情及其本質相互呼應指涉?這比喻聽起來頗為荒誕,但當我繼續試圖將我們與大型商場的關係,與男女之間的感情加以拼對,便無法不為兩者的近似而瞠目結舌。

張愛玲說過,我們這些現代都市人,都是先看到海的圖案,才看見海;讀到愛情小說,才知道愛;同樣地我們先從別人口中,甚至從媒體報道耳聞目睹商場的種種,才親身感受。我們孩提時代先是扯著父母衣角逛商場,倚藉他們的步伐和目光觸碰商場每個角落,待長大後才自行體會理解;我們從電視螢幕中看見愉景新城、奧海城、朗豪坊的流麗光影,然後摩拳擦掌的親身到訪,像是非得驗證電視影像的真實性不可。

我們成長,對愛情,以及商場的要求也在成長。年輕的時候,你對長頭髮、大眼睛的情有獨鍾,長大一點,開始計較他的財政狀況和未來前景,跌跌碰碰過後,便懂得珍視他的性格特徵。對待商場亦是同樣。從前你最鍾情的,是流行衣飾店林立的商場;長大了,賺到錢,便牽著同事情人的臂膀,在公司附近的高級商場來回踱步;再過幾年,已為人父母的你,挽著孩子的衣領,在以大型家具店與玩具店作招徠的商場徘徊穿梭。每一個成長階段,你對商場,對情人的要求都不同,而你所心愛的對象也在相應轉變。

你一直堅信,尋覓的過程,哪管是找尋戀愛對象,抑或適合自己的商場,都應該有終點、盡頭。在愛情路上,你恍惚地從人海中尋找那個似乎並不存在的Mr. Right,又或是什麼世上的另一半;在生活裡,你不停嘗試往不同商場裡擠,試圖找到一個完美的商場;你跟許多人談過戀愛,他們不管性格、外型、膚色,以至氣味,都有所差異,但若然你細細思想,他們之間隱約又有什麼是共通的;你往不同的大型商場裡擠,它們不管性格、外型、裝潢色調,以至氣味,都略略有別,但你逛過所有以後,又覺得它們彷彿都是出自同一個模子,最多,也不過兩、三個模子吧。那你其實在尋找什麼呢?

最可能發生的是,經過一番尋覓,最讓你留戀細味、魂縈夢牽的,始終於那率真而青澀的,初戀。這也許不過因為經過時間過濾洗禮後的回憶,總是朦朧而美麗。但你與商場的關係不正如此嗎?在你心裡地位無可撼動的,始終是那個滿載記憶瑣碎的商場。它的舊貌也許已經因為經過翻新工程而被徹底洗刷、無復舊觀,但在你腦海裡它仍舊美好如昔。與這商場分別以後,即管你遇上過,戀上過許多各式各樣的其他,但於你來說,它們不過是初戀的變奏,或增添一點,或刪去一些,但萬變始終不離其宗。在某個金黃色的黃昏,你偶然碰上曾經的愛人,他的外型跟記憶裡那模樣有著不少落差,於是在寂寥的夜裡,你憶起好些舊日往事;在某個下班的黃昏,你重臨兒時愛逛的商場,卻發現經過翻新後的它已無復原貌,於是在無眠的夜裡,你仔細端詳當年的回憶,以作憑弔。愛情,因為回憶而變得美好,商場亦然。

接著你開始審視自身,在愛情、商場身上你的付出都夠多了。你花費過光陰和金錢,也耗動過靈魂與體力,那麼你的付出換來什麼?又好像答不上嘴。是大時大節的一點溫暖和光明,還是空閒時解悶、磨蹭糜爛時光的途徑?好像是,但這些就是你所憧憬嚮求的嗎?

故此你反思愛情,以及商場的必要性。難道他倆真的是你生命中不可或缺、無法割捨的一部分嗎?你無法輕言回答。只是你聽過許多人信誓旦旦地宣稱自己無需愛情,又或與商場割蓆,他們堅定而決斷的語氣其實不過在掩飾自己對這兩件事物的依戀。愈宣稱不在乎的,心裡其實愈著緊在乎。

既然它倆已然佔據我們生活裡的重要部分,我們該作的,也許不是意圖徹底將之扔下,而是避免因過份專注而把其他絢爛斑駁的可能性不慎散失。有人會因沉迷愛情,而遺忘身邊的好友、家人,甚至工作以及人生目標,同樣有人會因過於適應商場生活,而遺忘街道紛陳的氣味、小販沙啞的聲線和汗流浹背的不適感,我們只能一邊避免沉迷,一邊嘗試讓心變得寬和,放下戒備,恣意享受商場所帶來的種種方便,和舒適。於原本對商場緊抱質疑目光的我來說,這種寬和感,就是這次商場實驗的最大收穫。

我們愛商場,同時也恨商場。一如愛情,商場與我們大概還會繼續愛恨交纏下去。原因太簡單:一旦失去對方,我倆彼此都不能生存。這,注定是一段海枯石爛的沉重愛情。


附錄、後記
Appendix

公眾諮詢

問題一:你人生中逛得最多的一個大型商場是哪?

些云:又一城,因為佢喺我中學附近~由佢開張到我做商台的咁多年~唔知行左多少次

Rachel :Telford Plaza- it used to be a place where i had my dinner with my parents every night..

Maggie:新都會;在中學附近,以前放學後總會逛逛才回家

Judy:海港城,因為係阿爸挈愛

潮:真係最難答。大個反而少行商場,細個就唔同時間有唔同商場,踏單車會去九龍城,有時去樂富商場,到到都有d,諗唔到邊個最多。


2. 你最愛的一個大型商場是哪?

Eva:其實係……Element!,雖然佢令油麻地街坊無左公共空間,但我個人幾鐘意個mall,三層都好大,而且有好多櫈比人、小朋友坐……方便街坊去r冷氣同window shopping

維日:葵芳新都會。因為有個露天羅馬廣場的東西在商場中間,又有噴中池同橋好舒服,能夠成為社區的中心點。而且頂層兩旁有遊樂場,好多小朋友去玩。

Winnie:apm,因為個度有太多回憶 =]

Lillian:ifc-地方好大, d路闊d, 又少人d, 光線幾充足~不過就冇野好買lor haha~

展逸:圓方 (個商場設計主題夠吸引,少人行)

Ronald Chan:上水廣場 / 新城市廣場。雖然好多商場都好靚好吸引好新, 但我鐘意我會買到野同方便既商場!

Florence:朗豪坊,因為入面唔係白色。同埋冇gum 大,唔駛行好耐都搵到哂想逛果幾間 shops,只欠 log on。


Jennifer:Harbour City - almost everything is within reach

潮:我會講荷里活商場吧?感覺比較耐行,什麼都有一些。ifc那些感覺太高尚,旺角另一些又太潮。商場有時候也有分身份格調的吧?有一些就是行得不自在,另一些感覺上比較同grade,就會比較喜愛。但畢竟商場是個套,套入面是什麼商店也很重要呢。


Monday, January 03, 2011

路漫漫其修遠兮 — 我親愛的,2010

你沒有看錯,但我也沒有寫錯。今天是2011年1月3日,當你已經逐漸遺忘除夕夜在燈飾下所曾許下的願望與來年目標時,我還在幽幽地檢視過去,回顧2010年所曾發生的種種。對啊,是2010。這四個數字,是否很陌生。才不過幾天,你已經蓋掩不住跟過去一年劃清界線的意圖。你甚至嘗試欺哄自己說,倒數十聲以後,這年所曾困擾過你的一切,都會驀地蒸發消失,一如未曾存在。

我總得這種強行加諸的時間標杆其實沒甚意義。即便真箇有其存在意義,它也不過是標杆罷了,除了一瞬間的提醒以外,斷不會對你的生活有著多大影響。別說笑了,總是習慣在馬路上橫衝直撞的你,莫非還以為那紅綠燈能為你避凶擋煞嗎?

其實一切都沒變,只是你,試圖說服自己,只要往前遠望一切都會變得美好無瑕,並同時對後面離你不遠,暗啞灰敗的色團置若罔聞。請,不要這樣。不要輕言抹殺過去的自己。孰輕孰重,過去一年的回憶都是現在這個你的組成部分。唯有接受過去,並嘗試把自己無情地扔擲到泛滿未知性的將來,才能為現在的境況感到甘之若飴。我如此相信。

好了。與其平板單調地羅列出十件所謂大事,倒不如將之分類,並嘗試從中綜合推敲,經歷過2010年的自己,究竟有什麼分別。於是,我整理出以下這七個身份,與2010年的我息息相關的七個身份。


傳媒人

我一直以為,自己身上流著傳媒的血。我爸是這樣說,我的成長經歷也如是說。零九暑假,我踏進了自小夢寐以求的商業電台工作兩月,獲益良多。而一零年初,我則在inmedia實習。在順寧道為租戶抗爭,默默觀察,默默紀錄;高鐵一役,在立法會大樓裡頭四處亂晃,或躲在建制派議員附近偷聽他們的對話,或跟在報章、電視記者後面觀察他們的舉動。這經歷之所以難忘,不單因為我在裡面感受深刻,更因為,這事件將在香港歷史中佔據重要地位,我如此相信啊。

當鄭汝樺與一眾官員、議員從地道遁逃,我正在回家的路上,反覆思量那兩年所曾發生的事情,與我,作為唸傳媒及文化研究的學生,的切身關係。縱然未嘗當過正式的新聞記者,接受過正統的新聞訓練,經過這兩次實習體驗觀察,我仍能誇口說,對於傳媒,和新聞,我的感受真切而深刻,甚至猶如自己身體某吋皮膚被剖破一般,體驗切膚之痛。

然後我選擇離開、淡忘。這一年我跟好些住在這座小城的人一樣,對身邊所發生的事逐漸變得冷漠。在前線奔波沒錯能獲得不少值得細味的經歷,但結果終歸沒什麼逆轉的餘地。有時在製造新聞中我確切感受到這崗位的影響力,但另一方會我會深切理解那種無以名狀的無力感。與其竭力奮鬥到最後一刻放棄,倒不如先行後退一步,嘗試做其他的事,其他我所喜愛而又無損蒼生的事兒。我絕對認為這種,是妥協,不過我極其明瞭,即便我拒絕妥協,在前面守候我的,只會是更多引致妥協的險阻。我再沒有足夠的熱忱和耐性,去應付這一切,因而選擇掩面遠離,留待更具熱誠、更具衝擊力的後來者,繼續為這世界削鑿晦暗的部分,繼續尋找那一線或許存在的曙光。

結果我如願當上了雜誌記者。這是我曾經的心願,縱然我著實無法了解那一瞬自己的心態。這半年來,最值得炫耀的,肯定是跟張曼玉訪問。那流麗而魔幻的一刻,我不會忘記。這種個人訪問稿件,我並不陌生。三年多前,在明報當校園記者時,也寫過這樣的稿件,對象是湯家驊、金培達、朱凱迪、朱薰。現在,則是張曼玉、張瑪莉,以及什麼設計師。若稍作對比,便能窺見這些年來,無論是訪問技巧,抑或是文字運用上,都有了成長。相比起寫正統而缺乏靈魂的新聞稿,我更喜歡寫訪問、專題稿,畢竟,書寫模式更自由,空間也更廣闊。這種對比,也在提醒我,一路走來,都沒白費啊。

我並不覺得現在這份工作屬於傳媒行列,反之認為它更傾向廣告甚至公關公司。我的職位銜頭仍是記者(Reporter),但工作性質卻嚴重傾向撰稿員(Copywriter)。呃,大概也沒什麼分別,很喜歡嗎,不是,但說不喜歡嗎,又有欠公允。不過這段日子裡,我開始懷疑自己體內流著的,是傳媒的血,抑或是寫作的血,畢竟,我為了用寫作維生而蟄伏於這個傳媒味道甚為輕淡的地方。

接受這份工作的時候,我所祈願的,是把自己磨練成一個更多面向的寫作人。我寫過正統的新聞稿,寫過那些試圖以辯論思維說服別人的文章,寫過一切隨心的日散文,創作過耗費心神的小說,但未曾試過寫那種商業味道濃郁的文字。於是我決定,為自己的文字增添可能性。

事實證明,我的文字確實能夠被扭曲成這種適合在商業社會生存的模樣。我為此感到滿足,但同時感到悲哀莫名。我看見許多守在這座城市不同崗位的人在雕琢華麗詞藻。他們的語文能力都出類拔萃,但都在為甚麼品牌,甚麼公關公司服務。想到這裡,喉頭便彷彿被什麼堵塞,無法抗辯了。

接下來怎樣走這個問題,連我自己也無法交出一個圓滿的答案。我會重拾傳媒人身份,抑或容讓它繼續變得虛無?對不起,我也沒既定立場。且看後事如何發展。


寫作人

這一年,不住暗暗默唸,我要成為一個更強的,寫作人。其實寫作這回事幾乎是沒什麼強弱之別的,就算有,各人心裡所持的標準都不盡相同。有人會相信寫作能感動人心;有人指望用文字說服他人;有人認為寫作的最基本原因是為表達自己,也有人堅持寫作力量的強大是建基於讀者數量之上。

對於以上的說法,我沒意見。但就我的寫作生涯而言,2010,確實是有所突破的一年。踰越的,不是遣文用字的匱乏,也不是寫作題材的單一,而是自身的慵懶和不安。說實,這兩年,在寫作技巧甚至題材擷取上,我經已沒怎樣的進步,甚至乎是不進反退。可是這年我卻擺脫了從前常見的踟躕不前,並開始邁步前進。我終於能夠實行自己所訂立的寫作計劃,亦沒半途而廢,反之卻是勤懇工作,一如田野上的農夫。這個名為Project0009(10)的計劃由一月開始,先是在Facebook上收集意見,在圖書館不見天日地搜索資料,定好方向後,便在三月開始寫作。在大學的最後一個學期我幾乎都在寫,途中曾經抱怨,甚至把計劃擱置迎一月之久,瀕臨放棄,但最後還是咬緊牙關,每天寫一點,逐滴積累,終於在七月中完成。

我從沒完過這種規模的作品,故此很為自己的耐性和堅毅感到自豪。當友儕同窗在埋首心理學的論文時,我卻決斷地將這些不該屬於我的一切扔棄。最後,他們完成了達萬字的論文,並在遞交一刻被那洋洋萬字的實體感動。而我,在兩個月後也捧起更密密麻麻,更厚重的完成品,流下一滴晶瑩的淚。這個計劃讓我意識到,何謂真實的寫作,而這種寫作模式又是如何地艱澀刻苦。即便結果如何,我仍然能夠恣意宣稱,我終於成為了一個真正的,寫作人。

關於寫作的,這一年還有許多。我投過文章到Roundtable並結集出版成《Whatif?77個青年願景》一書;我很感恩能在正式開展工作前兩天,獲邀到書展講座客串講者,分享閱讀與生活的緊密關係。於年底,我開展了所謂的實驗年代。第一個實驗大概大家都看過,是有關禁絕虛幻世界的報告。報告經大幅刪剪後獲明報星期日生活刊登,並在網上,特別是Facebook平台火速流傳。因為這段文字,有幸接受電視新聞的訪問,露出那副手腳都知該放在何方的窘態。新聞出街後,除了我媽收到一兩個朋友有若瞥見UFO的舉報電話外,其實沒什麼影響。沒有被什麼星探看中拍電影,廣管局也似乎沒接到有關影響市容的投訴,只是招來好些旁人的誤解。

其實我介意,但也沒可奈何。批評的人,大多沒有充份理解訪問的內容,又或是從沒讀過那篇文章。他們只是抓住了好些印象,又或是訪問裡的微梢末節,然後便作出對應的抨撃,又或揶揄。對於這些,一認真,你就輸了。所以最好還是,充耳不聞,把一切胡混過去,便好。

我為自己能寫作,以及寫作這一年來所曾帶來的滿足感而,感恩。可以寫,真好。


行動的人

我常為自己的懦弱和窩囊而感到痛心疾首,而這年,我疲弱的行動力值,終於從谷底回升。一件事情,由始到終,所需的能力有三種。創作力,讓你想到絕妙的點子;行動力,讓你把腦海中的概念實踐;持久力,則讓你一直堅持實行,直至成功。我是個喜愛構思意念,但不良於行動的人,好些以為還不錯的計劃時常落得在腦海打轉徘徊,不得善終的悽慘下場。

這年的我,終於能夠切實執行一兩個計劃,並持之以恆。行動力的分野,未必是達至成功的保證,但起碼,我不需再為自己的躊躇不前而恨錯難返,悔疚不已。

不過,行動力其實也建基於充餘的資源和空間。過去一年我沒啥可讀,沒啥可做,無所事事下當然能夠幹點事啊。開始工作以後,可能性也自然被大幅刪減。來年還能維持行動力之高檔嗎,機會不大,可行的模式大概只剩下實驗一途。對,來年將是我的,實驗年代。

流淚的人

四月的時候,最疼愛我的嫲嫲過身了。我把幾無重要性可言的學業丟在一旁,迅即獨個兒飛到多倫多,出席嫲嫲的安息禮拜,同時也安慰一下哀傷的爺爺。一直忍著淚,但喪禮當日,瞥見嫲嫲慈祥的面容,淚水就源源不絕地傾流。葬禮舉行時,飄著雪花,冷得我不由自主地發抖。三叔脫去他身上的大褸,披在仍然逞強的我身上,那種家人之間的溫暖,不能用筆墨形容。爺爺看見我,顯得很開懷,連眼睛也笑了出來。那幾天覺得,能令爺爺歡愉地笑,能看見這些我所愛的親戚,就算距離多麼的遠,就算相聚時間多麼的短,都值得。寫到這裡,又開始想念爺爺了。

八月的時候,收到中五班主任馮麗貞老師意外過身的噩耗。確認後,將消息散發給同班同學。大家的回應都沉重無比。阿真在電話的另一端哭了;佳寶在質疑我在說笑;然後我跟阿狗在Facebook上對話,卻相對無言。在母校舉行的追思會上百感交集,遇上眾多熟悉臉孔,有些是我們初中時仰視的師兄姊,有些則是我們惜別時俯視的師弟妹,混在一起,再加上絡繹於途的同代人,還有曾任教的老師,傷感的離別氛圍滲著某種重聚的歡愉意味。我猜,老師在天家一定也開懷地笑。感謝你,馮麗貞老師,沒有你,我鐵定不是現在的這個我,謝謝你,如一抹春風,把我們滋潤呵護。

自在的人

這一年,經歷三次旅行。踏過北京的冰天雪地,感受過多倫多拂面而來的微風,欣賞過西湖和江南水鄉的絕色,也嘗過與世博的長龍與人群擠擁。這三次半獨自旅程,我熬過了北京低達零下十八度的四十年來最低溫,並在寒冷的夜裡拖著行李在街頸走了半句鐘;試過因晚了起床錯過了飛機而被迫在異鄉機場呆等並自掏腰包買下昂貴的回程機票;嘗過在Check-in時被地勤小姐以揶揄的口吻提醒,先生,你早到了一整天啊。然後才知道自己訂票時竟然看錯了日子,忽略了時差而不慎訂遲了一天的航班,然後只得央求他們更改機票卻被通知只能被列於Waiting-list,要待起機前半小時才可揭曉。於是我就捲曲身子坐在機上的座椅上,邊磨擦掌心邊拭去額角汗珠。那小時的等待,比我人生中所有經歷過的等待都要漫長,都要難熬。

經歷過這些磨難以後我才能高聲宣稱,我終於感受到,作為旅人,確確實實的成長。每次犯錯每次在岔口迷失其實也不過為了舖平未來的路,也為了讓我更為以後的每一個目的地感到躍躍欲試。像坐在晃動的海盜船上學習放鬆,放鬆那給我最後依靠的扶手,向賴以維生的安全感告別,便從窩囊的過去中成長了。下一步,大概就是獨自踏上征途了。

但這些還不算什麼難熬的旅程。真正難熬的,是離開校園至投身工作中間的一段縫隙空白時期。我由三月開始找工作,一直至七月,才穩定下來。當中有過三次面試機會:在柴灣說分手的,是它;在某酒店我們性格不合,棄權放手;在大埔說分手的,則換了是我。那兩三個月我的情緒多番波動,時而亢奮,時而鬱抑;有時自以為看化,有時卻發現自己比誰都要執著。六月,對我而言,是最難熬的月份,因為我一直以為,這個時候,我應該已經在工作。結果,事與願違。在這六月,我跟戰友們一同辦了個獨一無二而又饒富特色的畢業晚宴,並上台演出;我繼續努力地完成Project0009的絕大部分;我竟然能夠跟老爸看完大部分的世界盃賽事。月中我曾經崩潰,並信誓旦旦地宣稱這是整輩子最糟的半年。但現在回看,那個所謂最壞的六月其實也不過爾爾。我所獲得的,比起我所曾以為會獲得的,原來更豐富。是故,感恩。

這段悠長假期,我過著的,是充滿不安的生活,一種必須經漫長時間適應的生活。這種生活,別人或許會因不解而嗤之以鼻,就連自己也會在當中開始感到迷失惶惑,然而當你逐漸習慣適應這種節奏速度,你自會明白,這些經歷原來都很值得。這種自覺,絕對不是事後孔明回顧點算之後才萌生的自我安慰,而是過程中的倏然醒悟。即使身軀被迫藏在陰霾中,你仍然能夠安然自若地等待,眼睛終於被張開,你發現身邊一切仍然美好。你知道黑夜會過去,太陽即將,照常升起。是的,太陽會照常升起。即若這悠長假期不過是一個過程,其存在不過是為將來作準備,為建立一個更強壯更堅韌的自己,又如何呢。想到這裡,內心就寬和踏實起來。

唔型的人

若果之前你問我,究竟想成為怎樣的人,我的答案很簡單,就是要成為,有型的人。所謂有型,並非建基於衣著打扮上,而是於生活模式上。生活,乍看來,要與眾不同。我一直抱持這樣的自覺。但這年,我開始覺得有沒有型,都沒所謂了。

年初耶利米團試行。跟阿招聊了幾句,便決定嘗試一下投身團契生活。這,是我所祈求渴望的。這些年來,常在禱告了說,如果在教會有團契生活,就好。然後,這年,願望成真了。恩典如斯美麗。可以在新團契裡事奉,值得感恩,但更值得感恩的是,我很歡這從未嘗過的事奉崗位。享受籌理周會,和預備查經的時光。未來一年,願我們更努力地實踐團訓,並成為世界的光,照在人前,驅走黑暗。

2010年,對我而言是別具意義的一年。選擇在這具標誌性的時刻受浸,不單為立志一生跟隨基督,更希望藉此向別人表明自己的基督徒身份,讓其他人一同見證。於是,在年底,我終於受浸了。對,是終於。

當基督徒從來都「唔型」,但我要努力地活出基督徒基督徒的樣式,放下自我和世俗的標準,好好活下去。也故此,2011年,我的目標,也簡單:

努力愛神,努力愛人,努力寫作,並成為更強的寫作人。

「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出於屈原《離騷》的這句話,除了是打麻雀做索子時常呢喃的一句,也是我最近在張曼玉的訪問稿中用上了的標題。以此總結,美好不過。



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就這樣,約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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